第8部分



岁,臣有本章,请万岁龙目观看。”天子接到手,只见上写:
微臣闻仲献国策,本章一道奏当今。
我主要得江山稳,须定下列十条文。
第一条,拆鹿台,安定民心,
第二条,废炮烙,免用酷刑。
第三条,禁酒池,肉林尽废,
第四条,填虿盆,宫患自消。
第五条,贬妲己,自无蛊惑,
我圣主,在朝中,另立正宫。
第六条,除奸臣,以警不肖,
第七条,开米仓,救民饥荒。
第八条,挂皇榜,招安南北,
使天下,众诸侯,感谢圣恩。
第九条,访贤达,取信忠良,
第十条,开言路,广纳谏言。
万岁一看,“爱卿,七条可依,三条难办。”“哪三条难办?”“第一拆鹿台,拆啦得实在可惜;第二贬妲己,这条不可依;第三除奸臣,叫我斩费仲、尤浑,万万不能。”“万岁,如不拆鹿台,还会劳命伤财;不贬妲己,人鬼总怨;不斩奸臣,朝中不得安宁。”“爱卿,这三条再等孤家想想看,且暂退朝。”
天子站起身,龙袖一拂转宫门。
此话丢开莫谈论,另表经典劝善人。
再讲东海平灵王,把战书打进皇城。如巧不巧,战书落得武成王府。安童通报,武成王接到,从头至尾看到底,自己叹息起来,天子无道,干戈四起,八方不安。
收好战书动身走,太师府到面前呈。
安童通报,太师知道。闻太师出府迎接:“不知年兄驾到,未曾远迎。”“太师不必客气,请。”
二人手搀手,并并排排进府门。
来到高厅,分宾主坐下。“黄兄,有何贵事?”“非为别事,只因东海平灵王战书一道落得我府,我特意将战书带来把你看看。”
太师上下看完成,拨开心头火一盆。
“大胆平灵番贼,竟敢窥视我国。”武成王说:“如今东海造反,是我去平乱还是你去,凭太师主意。”太师想一想说,“黄将军,你留在朝中,我亲征东海,等平定东海归国,再商议国事。”二人定下主意,武臣王回府。次日一早太师入朝:“拜见我主。”“爱卿有本早奏。”“万岁,只因东海平灵王战书打进皇城,落在武臣王府,微臣有心带二十万兵亲征东海,今留武成王守土护国。至于前天所奏条陈,等臣得胜回朝再议。
天子坐在龙廷上,千中意来万称心。
纣王巴不得太师出兵远征,连忙传旨将点兵簿交与闻仲。
点起兵马动身走,纣王送到十里亭。
纣王倒一杯酒赐于闻仲,闻仲接手交与武成王。武成王说:“太师远征,此酒乃圣上所赐,黄飞虎怎敢接受?”“将军,你接过此酒,老夫有一言相告,我今一走,朝中无人,全靠将军。如当今有不妥之事,理当直谏,不可不说。”“万岁,臣征东海,别无忧心,望万岁听忠言之语,以社稷为重,臣此去多则一载,少则半年,不久便归。”一声炮响,辞别万岁,带兵动身而走。
太师奉旨征东海,妲己惹出祸端来。
苏妲己和万岁,还有文武官员,来御花园饮酒观花,不料妲己多饮了几杯酒,倒现出了原形——
狐狸精,要吃人,众人慌乱,
黄飞虎,放出了,金眼神鹰。
那神鹰,把爪伸,直取妖精,
妖精怕,钻进了,太湖石中。
从此后,苏妲己,怀恨在心,
奏君王,戏贾氏,君戏臣妻。
九烈女,黄贾氏,不肯从君,
跳下了,摘星楼,碎骨粉身。
将身跳下摘星楼,留下清白在人间。
那妖妃,害黄家,家破人亡,
有飞虎,一满门,投到西岐。
众位要问:西岐是什么地方?就是当年周朝京城。提到西岐何人为王?乃是武王,姜子牙是军师,又是宰相之职,武王治民有方——
君正臣贤民安乐,万里西岐富收成。
那一天,武王正同宰相商议国事,忽听报信官报,商朝武臣王来到。武王一听,浑身起劲,随与军师出朝迎接:“未知将军来到,我君臣有失远迎。”
黄家一门随后跟,走进西岐一座城。
来到金殿,分宾主坐下,武王说:“不知黄将军来到西岐小国,有何要事?”武成王说:“只因纣王已是不仁不义之君,贪色恋酒,陷害忠臣,专听小人之言,君戏臣妻,君不正,臣外投,故反了朝歌,杀出五关,特来相投,愿效犬马之劳。
万望西岐有道君,收留黄家一满门。
将我黄家留西岐,你是天大一恩人。”
“黄将军,哪里话来,我们西岐国是求之不得,期望你来。黄将军,你在商官居何位?”黄飞虎说:“官拜镇国武成王之职。”武王说,“你来西岐为官,官职只改一个字,封你开国武成王。”
飞虎闻听这一声,连谢武王两三声。
武王说:“不必谢,哨点起身,我也帮你造府门。”吩咐姜子牙北窑搬砖,南山伐木,在城中造起开国武成王府,黄旗叉上九霄云,全家人等总进府宅安身。
也算有了安身处,另表经中别段情。
下文单讲闻太师奉旨亲征东海,交锋对擂,连连得胜。
闻太师,征东海,半载有余,
征服了,平灵王,得胜回朝。
兵马队队如潮水,到了朝歌一座城。
来到朝歌,吩咐兵归兵房,马归马房,刀枪入库,各归旧位,自己来到金殿,撞钟击鼓,文武入朝,天子坐殿:“爱卿,你征东海过分劳苦,暂回朝房休息几日。”“谢万岁。”闻太师对武官中一望,武成王不在殿上,心中一惊,又双膝俱跪,“万岁,今微臣回朝,怎不见武成王?”“哎,爱卿,你有所不知,自从你出征,黄飞虎就反了朝歌。”
太师闻听这一声,心中怀疑八九分。
纣王说:“爱卿,你武艺超群,命你前去捉拿黄飞虎以正国法。”太师一想,黄将军造反,绝对不可能,因黄飞虎品性正直,其中必有缘故,等我去追回黄飞虎便知分晓。于是他陡得一计:“万岁,要我去追回黄飞虎,你圣上要出赦文,等黄飞虎回朝,君臣同殿,再作定论,你看如何?”纣王说:“好,赐你三千兵马,立时出朝,追回黄飞虎叛臣。”闻仲得了金牌令箭站上演武厅,立时就点兵——
马点三千龙驹马,兵点三千御林兵。
老者不过三十岁,少者年方二八春。
开路先锋前面走,大将小兵后头跟。
兵马队队来得快,青龙关到面前呈。
众位,青龙关是何人守关?不是旁人,是张桂芳。探信官报,报于太师知道。闻太师叫差官速去报与张桂芳知道。青龙关关主见了太师令箭金牌,出关迎接。闻太师进关,又向张桂芳说清原由,交代明白,要他去西岐捉拿黄飞虎。张桂芳得令,明日一早,戎装打扮一番,带了兵马出关——
张桂芳,带兵马,西岐交战,
捉叛臣,黄飞虎,金殿交差。
桂芳身坐银鬃马,提枪出营上战场。
姜子牙见张桂芳来自己营前,忙吩咐哪吒出营应战。哪吒脚踏风火轮来到张桂芳面前,桂芳问道:“来者何人?”“我乃李靖之子哪吒。”“好一个哪吒,拿命来。”
二人对话琅琅响,脸嘴一变动刀枪。
交锋倒有数十合,胜败没有半毫分。
一个越战越有力,一个交战有精神。
谁晓哪吒战啊战,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功,随时拿出乾坤圈,对准桂芳身上连掼三次,把桂芳左臂筋骨打断。桂芳一看,自己左手已做不到力,赶紧败回营中。张桂芳疼痛难忍,闻太师一看,急得浑身冒汗,就来营中走来走去。
老太师,在营盘,走来踱去,
想到了,九龙岛,四位道兄。
闻太师拍手直笑。众将军问:“太师笑因何起?”“众将军有所不知,只因朝中公事繁杂,我一时想不到九龙岛还有几位道兄,个个法术高明,我要去请他们出岛,来我营中,助我一臂之力,好安社稷。”吩咐手下:“传众将知道,三日不必来见我,你们守好营盘,我去三两天便可回转。”太师身骑黑麒麟,带了两根金鞭。
出了营盘动身走,身坐麒麟往前行。
麒麟腾云来得快,九龙岛到面前呈。
来到九龙岛上,抬头一看,青松翠柏,奇花异木,绿草茵茵。
奇花异草年年在,青松翠柏绿沉沉。
半岛之处,云雾弥漫,众位,这真是——
只有仙者常来往,没有凡人入岛中。
也算闻仲福气好,仙山洞府走一遭。
闻太师正在看山景,一个道童走出来,太师便问:“道童,你家师父可在洞中?”道童说:“我家师父正在下棋。”“请你帮通报一下,就说商都闻仲来访。”童子里面通报,只见洞中走出四人,满面笑容,抱拳相迎:“不知太师驾到,我们是年初一落雨——失节(湿接)了。”主客走进洞中,分宾主坐下,问道:“不知太师今来何事?”“哦,非为别事,只因西岐能将无数,连战几日,未能取胜,特意登山拜请道兄,助我一臂之力。”“太师不必客气,我们一定下岛,助你平乱。”
随便西岐勇将多厉害,我们一到定太平。
众位,这四位道人,姓甚名谁?第一位,姓王名魔;第二位,姓杨名森;第三位姓高名友乾;第四位姓李名兴霸。
四位道兄动身走,跟随太师往前行。
五人来到营盘之中,王魔问:“张将军,为何手不能动?”“是被打伤格。”“让我看看。啊呀,是被乾坤圈打格。”王魔随手从葫芦中取出一粒仙丹,对张桂芳手上一搽,药到肿消。王魔说:“几时出兵?”闻太师说:“立即出兵对仗。”随即放炮三声,王魔走出营门,张桂芳来到战场,口中便问:“西岐中何人交战?”“我来也,我乃文殊广法天尊门徒金吒是也。”金吒提起宝剑直刺王魔。王魔提剑应战,剑来剑去——
有金吒,左一剑,白马切蹄,
有王魔,右一剑,狮子摇头。
王魔越战越有力,金吒战了欠三分。
金吒晓得自己战不过,赶紧取出七宝金莲。说起七宝金莲,就是三个金圈。金吒往上一撂,罩住王魔。金吒手脚又哨,上去一剑,直刺胸口,剑拔红出。
王魔倒到地埃尘,呜呼哀哉丧残生。
高友乾看见王魔对下倒,晓得不得了,赶紧去救王魔,不料姜子牙从后面拿出神鞭照准高友乾一鞭,正中脑门。
随时倒在战场上,七孔流红丧残生。
杨森一看,要想救高友乾,又赶不上,正要对营盘里退,金吒拿起七宝金莲顺手一撂,正中杨森上身,又向前一剑。
杨森倒又身丧命,连丧三将可伤心。
李兴霸一看,用剑直刺子牙,早被哪吒看见,他脚踏风火轮,手执长枪直刺兴霸,兴霸赶紧抵当。
有哪吒,往上刺,流星赶月,
有兴霸,往下刺,拨草寻蛇。
有兴霸,往前刺,青龙出水,
有哪吒,往后刺,童子献书。
哪吒战了有精神,兴霸战了欠三分。
哪吒一剑不非轻,正好刺中兴霸心。
大众啊——
四位道人身丧命,掼拉道功海能深。
张桂芳与子牙交战,胜败未分,又见四位道人丧命,自己越战越想越伤心。从清早战到午时,哪晓倒战不动了,自己朝京都朝歌大叫一声:“万岁,臣不能报国尽忠,只有以身殉国。”说着,自己转枪对身上一刺。
英雄半世成何用,留下美名万代传。
闻太师见四位道兄连同关口总兵丧命,自己十分难过,气冲斗牛击鼓点兵集将,亲自带兵出营交战。
顿起三个狼烟炮,兵马队队出营门。
再讲西岐营中,报信官报,报与军师子牙知道。姜子牙想,闻仲亲自来战,我们小心为要,他文武双全,自幼仙山学法,又善用兵,我们不能硬拼,只好相机行事,退到城中再作计议。于是吩咐拔寨起营,边战边退,闻太师带兵紧追不放。
兵马浩荡朝前行,前面到了绝龙岭。
闻仲见到绝龙岭,自己越想越伤心。
想当年,下山时,师父吩咐,
我此生,逢绝字,性命难存。
自己又一想,吉人自有天相。人生在世,性命由天,生有何欢,死又何惧,大丈夫岂能怕死,何况我是堂堂一品当朝。
带领兵马动身走,西岐城到面前呈。
太师追到南门,只见南门紧闭,跟手传令攻城。
兵与将,攻南门,死伤无数,
太师想,金鳌岛,十位道兄。
太师见兵马死的死,伤的伤,突然想到金鳌岛十位道兄一个个法术高明,不如去请他们下山相助。遂吩咐兵将坚守大营,日夜小心,兵马不能卸甲,当心西岐偷营劫杀,自骑黑麒麟——
手一拍角动身走,金鳌岛到面前呈。
四处一望,洞门紧闭,就问:“童子,你家师父上哪里去了?”童子说,“上白鹿岛去的。”闻太师辞别童子前往白鹿岛。来到岛上,太师说:“众道兄,你们好。”“啊呀,是闻太师驾到,未能远迎失接。”“甭客气。”“道兄,你来白鹿岛有何贵干?”“非为别事,只因万岁叫我捉拿叛臣,不料西岐兵勇将能,难以取胜,捉不到叛臣。我同道兄相商,可肯下山助我一臂之力?”“太师既然亲自出面,我们今天跟你下山。”于是这十位道人和太师闻仲——
借了水道动身走,营盘早到面前呈。
众道人来到营中,分宾主坐下。闻仲说,“众道兄,不知你们设何办法帮我?”“太师,我们准备布放十绝阵。”“道兄,哪十个绝阵?”“天绝阵、地烈阵、风吼阵、寒冰阵、金光阵、化血阵、烈陷阵、落魂阵、红水阵、红沙阵。各阵巧妙不同,奥妙无穷,厉害无比。”
十个绝阵说完成,太师欢乐八九分。
“道兄,何为天绝阵?”秦天星说:“此阵是我师父曾用先天之数,得先天之气而设,内有三个幡,如有人进去,雷声一响,便可化作灰尘。
有人走进天绝阵,一时三刻化灰尘。”
太师一听,心中欢喜不过,又问地烈阵如何。赵天君说:“此阵变化多端,内有一个红幡,有人走了进去,上有雷声,下有火起,红幡一动,任何人再无可生还。
地烈阵中有人进,上雷下火总无情。”
太师又问风吼阵如何。董天君说:“此阵按地、水、火、风之数而设,若有人进了此阵,风火交加,万刃齐穿,立刻倒地身亡。
如无倒海移山术,难逃万刃穿心房。”
闻太师又问寒冰阵如何。袁天君说:“此阵名为寒冰,实为刀山,内藏玄妙,中有风雷。
上有冰山如春笋,下有冰块像剑刀。
有人走进寒冰阵,风雷一响命难逃。”
太师说:“道兄,金光阵有何妙处?”金光圣母说:“贫道的金光阵,内夺日月之精,藏天地之气。还有廿一面宝镜,挂在廿一根竹梢头上。每一面镜子有一个套子,如有人走了进去,将套子拉起,雷声震动,镜子一转,金光射出,照往全身。
兵马走进此绝阵,一个一个难逃生。”
太师说:“化血阵有何用场?”孙天君说:“此阵含先天灵气,内藏数片黑砂,有人进阵,雷声一响,风卷黑砂,立化血水。
狂风卷起黑砂飞,七孔流血丧残生。”
白天君说:“我布的烈陷阵,内藏三火,有三昧火、空中火、石中火,三火并为一气,中有三个红幡,有人进阵,旗幡展动。
哪怕他是神仙体,难免阴司众无常。”
太师说:“落魂阵有何妙处?”姚天君说,“此阵非同小可,有闭生门、必死户,中藏天地厉气,白纸幡一个,上画符咒,有人进阵,白幡展动,顷刻而亡。
有人若能入此阵,魂消魄散命归阴。”
太师又问红水阵怎样?王天君说:“此阵中有一张八卦台,台上有三个葫芦,有人进此阵,只要将葫芦一掷,就冒红水,如果红水溅到身上,立时化为血水。
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悠悠见阎君。”
太师又问:“还有红砂阵呢?”张天君说:“此阵设天地人三才,中分三气,内藏红砂三斗,看似红砂,骨里是利刀,上不知天,下不知地,中不知人,若有人冲进此阵,迅雷运处,飞砂伤人,立刻成灰。
此阵若有兵来闯,多少兵进多少亡。”
闻太师一听,浑身高兴,“道兄,那就请你们速速设阵。”“好。”十位道人走到营盘外,各显法术,各摆绝阵。
道人摆起十绝阵,气势浩大了不成。
再有兵马来破阵,千个残生活不成。
闻太师将战书一封,射到西岐营中。姜子牙见到上面注写明白,要西岐来破阵。军师同众人相商,随时派十位勇将前去商营破阵。
姜子牙,派勇将,商营破阵,
一个个,难出阵,活送残生。
此话丢开暂不表,另表西岐一段情。
姜子牙见破阵失利,奏与武王:“要破闻仲十绝阵,只有请出各路神仙。”武王一听,非常相信。连忙摆起香案,焚起广南真香,点起通宵蜡烛,登坛顶礼膜拜。
武王在此点真香,香烟缭绕透九天。
子牙念起真言咒,请来十方大神仙。
十方神仙来到,子牙出营迎接。来到朝房,分宾主坐下,香茶一杯。姜子牙将一阵一阵名字说与他们听。十位神仙听完说:“军师,胆放大点。我们不晓当什么阵,弄到天亮就是这些吓唬人的阵,不是我们说大话——
就是包罗万象阵,统统叫它化灰尘。
军师,明日我们就去破阵,你看如何?”“道兄,要说破阵,随时都可以去,日子总甭约。但不过你们要小心行事,甭倚了草鞋触破脚,因为十绝阵变化多端,不可大意。”“军师,我们晓得,不必叮咛嘱咐,明天一定去破阵。”
一夜话文不必表,东天渐渐放白毫。
次日一早,十位神仙——广成子、赤子精星、黄龙真人、拘留孙、广法天尊、白象星君、玉鼎真人、道行天尊、道德真君、燃灯真君,各带法宝,准备前往破阵,军师送到城门口。十位道人来到阵前,口中叫喊:“闻仲,我们今日特意来破你格十绝阵。”闻太师与十位道人听见,一齐出营。十位道人连忙进阵作法,各显威能。太师走到阵前,口中叫喊:“有胆的请独自进阵。”十位神仙立即入阵。
众星宿,走进了,十绝阵中,
抬起头,来观看,黑阴森森。
一星君,进一阵,各施法术,
十个阵,总破掉,化作灰尘。
诸位神仙破了十绝阵,金鳌岛道人丧残生。
闻太师看到十个绝阵已破,十位道人丧命,二目流泪:“道兄啊,
指望助我扶社稷,哪晓道兄丧残生。
你们如今死得苦,我又不能为你们把冤伸。”
太师无法,整顿兵马,收集伤兵伤将,拔寨起营。手下小兵问:“太师,去哪里?”“那就去佳梦关。”
兵马队队朝前行,佳梦关到面前呈。
来到佳梦关,且先扎营。住了数日,又拔寨起营,准备回朝。
带了兵马赶上路,桃花岭到面前呈。
闻太师抬头一望,桃花岭上,有无数黄幡飘扬,幡下站着一位道人。众位,他不是旁人,正是广成子。闻太师问:“道人,你在此有何要事?”“非为别事,只为你来,你今归顺西岐,一笔勾销。
假若半声言不肯,一刀两断丧残生。”
太师闻听这一声,更加恼怒八九分。
“道士,我兵败将亡,你竟欺人太甚,惹我来火。
今朝等我来动手,不剐你千刀不称心。”
闻仲登上黑麒麟,直冲广成子。广成子见闻仲直奔他来,自己就退,闻太师就追。广成子见他追来,手一招,平地长出八根天神火柱,依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排列。闻太师站在中间,只见八根火柱,冒出火来。
熊熊烈火了不得,火光灼灼怕坏人。
可惜当朝闻太师,火焰阵中丧残生。
太师在火焰阵中身丧其命,阴风一阵来到家中,托梦把父母双亲:
我在阵中一命丧,是个不忠不孝人。
二位双亲莫伤心,自叹自乐过光阴。
鸡叫惊醒南柯梦,梦中之语记在心。
二位大人一早醒来,夫妻讲讲:儿子为国尽忠,我你虽有万贯家财又有何用,倒不如修行办道。
说到修来总就修,万贯家产一齐丢。
安童梅香总释放,骡马牲口齐放生。
房屋改作三宝殿,装金塑佛办修行。
修道三载,玉主差太白星君下凡,替他们脱过凡胎,度他们到天宫。
闻宣李氏听封赠,雷公雷婆你当身。
拿闻仲阴魂召到三宝台前重封。
闻仲前来听封赠,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你当身。
用封神榜射到凡间皇城。凡皇一封,又用皇榜张挂到各州府县。
各地造起雷祖庙,留下《雷祖宝卷》到如今。
黄立清抄录

庚申经

鼓打二更半夜深,在会善人坐庚申。
诚心坐守三年整,免了阴司地狱门。
庚申经典篆起来,诸佛菩萨坐莲台。
在堂大众齐声和,能消八难免三灾。
庚申日子要修行,两班善人坐庚申。
有人纠起庚申会,阴司罪孽化灰尘。
手拈真香心里明,门前高挂竹丝灯。
真名真姓金灯上,诚心唪诵《庚申经》。
一更念佛点红灯,点起红灯照善人。
一来照见花世界,二来照见自己身。
西方路上荒草地,三千六百里黑沉沉。
天上又无星共月,鬼哭神嚎怕煞人。
若要阴司路好走,劝你们及早办修行。
一盏金灯拿在手,哪怕乌风黑夜行。
在生不念弥陀佛,孤凄路上莫怨人。
庚申会上同念佛,自有金灯护我身。
手提金灯高高照,照见天堂地狱门。
东照东方如来佛,西照西方释迦尊。
又照东南西北景,又照南海观世音。
照了十方诸菩萨,又照中间念佛人。
照了一天归西去,手提金灯出西门。
出得西门淘淘走,来到森罗宝殿门。
阎罗天子将言问,你是阳间那方人?
善人将言来回答,我是阳间念佛人。
只因思量轮回苦,在生念佛坐庚申。
一来先敬天和地,二来报答父母恩。
三来免我终身罪,再修来世好收成。
阳间有个庚申会,同照三年九莲灯。
阎君一听心欢喜,可有凭据作证明?
现有金灯带在手,庚申灯笼记姓名。
查照文书无差错,念佛修心是善人。
恶人终有恶来报,善人还是善来迎。
善人引他仙桥过,恶人打入地狱门。
早知阴司轮回苦,何不及早办修行。
生死判官叫一声,善男信女两边分:
善人仍归善人路,积德人家去托生。
总说世上修心好,苍天不负善心人。

南无观世音菩萨摩诃萨(三称)
南无地藏王菩萨摩诃萨(三称)
南无大势至菩萨摩诃萨(三称)
南无清净大海众菩萨摩诃萨(三称)

莫说西方路程远,西方就在面前呈。
一更坐过到二更,点起真香接庚申。
手拈真香团团转,要到南海见观音。
拜了四十零八拜,口念弥陀转庚申。
庚申要转五十三,五十三转一藏经。
五更念佛步步紧,步步云梯篆庚申。
一篆走来山中景,二篆走来是西方。
三篆走来红似火,四篆走来黑似风。
五篆走来白如雪,六篆走来是天堂。
五色祥云都走到,佛祖台前拜世尊。
世尊见拜心欢喜,口念真经度凡人。
庚申要坐十八夜,静坐庚申三年春。
念佛善人要诚心,念起佛来转庚申。
龙华会上标名挂,三代宗亲总超升。
西方路上成佛道,阿弥陀佛度善人。
立登山上收金灯,善男信女点金灯。
金灯里面有金银,赏你金银买仙灯。
买一碗来发一盏,发给你金灯好修行。
阿弥陀佛念千声,各到西方去安身。
《日庚申妙经》终

云里弥陀降临来,脚踏莲花朵朵开。
一拜佛祖二拜神,三拜南海观世音。
善男信女坐庚申,一年四季要诚心。
诚心称念弥陀佛,诚心礼拜观世音。
观音老母来查察,查察庚申会上人。
善人增福添阳寿,个个名下注长生。
点起庚申灯一盏,照见天堂地狱门。
诚心来把庚申坐,免得经由地狱门。
修得三年会圆满,诚心表章上天庭。
请僧修龄延生载,阴阳文牒表分明。
天年之后为凭证,功德簿上记分明。
十王出殿来迎接,迎接庚申会上人。
观音指点来引路,逍遥快乐上天庭。
一年四季修功德,女转男身进佛门。
四时八节无灾难,合家大小保康宁。
太阳落山坐庚申,庚申要念庚申经。
点起红灯来念佛,念佛看经了愿心。
朝念弥陀夜念经,为人及早办修行。
阎罗殿前无老少,黄金难买少年人。
人老总要归天去,经带盘费佛度身。
为人不念弥陀佛,死后难免地狱门。
倘若念得《庚申经》,免了阴司地狱门。
人说纱灯无用处,阴司路上步好行。
三十三天无人买,手提红灯照自身。
一盏金灯高挂起,点在手中放光明。
上照三十三天界,下照十殿地狱门。
《夜庚申妙经》终。


中国靖江宝卷(下)

草卷

十把穿金扇

一安南国进贡穿金扇奸严奇谋扇害忠良

滚滚长江东流水,滔滔浪花淘英雄。
白发渔樵江渚上,看惯秋月与春风。

宽心和气二陈汤,名利何须计高强。
只为十把穿金扇,屈害多少忠贤良。

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如他。
有朝一日寒霜降,只见青松不见花。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
积德终身好,作恶祸自连。
今日开讲《穿金扇》,将今比古劝善人。
说者,忠孝宝卷一部劝善。弟子开讲,先还朝代帝王,后讲贤人轶事。
先讲哪朝皇登位,哪省州府出贤人。
昔日经典,今日弟子所讲;远年近还,要问朝代帝王当然不难。
昔年大明弘治皇登位,一统山河治乾坤。
贤人出在燕山北京金水桥旁御前街,一人姓陶,名叫彦山,同缘柳氏夫人。
陶彦山的官位高,一品当朝受皇恩。
彦山首相文才好,又是御师老先生。
柳氏大贤并大德,皇封诰命正夫人。
陶彦山忠心耿耿,上事君主,下爱百姓,与柳氏夫人(《八美图》上柳树春的姐姐)生到两子,长子是上界海洪星临凡,取名叫陶文灿,次子是东斗文曲星下界,名叫陶文彬。
文灿文彬两个人,顺顺当当长成人。
公子长到六岁整,请师训蒙读诗文。
天星读书很聪明,先生只作领头人。
那天,陶彦山与夫人讲了:“夫人,光有文没有武,不能算是文武全才之家。大公子陶文灿,生得身材魁梧,鼻直口方,虎背熊腰,是个武生的坯料;二公子陶文彬,生成一副粉面白牙,文质彬彬,只能学文,不能学武。我看,请个教师回来,教他们一个学文,一个学武兼文。夫人,你意如何?”“相爷,要请教师,不必到别处去请,只要将他们的舅父、舅母请来,教自己的外甥不是更加尽心尽力!”
众位,他的舅母是谁?弟子已经提过——
不是张三其别个,就是嘉兴八美人。
陶彦山一道请帖送出,把逍遥王柳涛与八美人请进府门,教大公子舞刀弄枪,跑马拉弓,飞蹦纵跳,踢打滚爬等武艺把式。马上弓,马下步,十八般武艺,一一传授与陶大公子。
公子学艺七八载,百般武艺紧随身。
那么,他陶彦山在朝为官如何?陶首相为官清如水明如镜,赤胆忠心,护国爱民,与朋友交,言而有信。
弘治皇上多见爱,当作擎天柱一根。
正是:国正天星顺,官清民自安。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
自从成化皇爷龙归沧海,弘治皇帝继统登基,建都北京,万水朝宗,一统天下。这座锦绣城池,聚会了多少英才!三百文官,四百武将,君正臣贤,不必细表。单讲那日弘治皇早朝上殿,八大朝臣,九卿四相,文东武西,各列两边——
皇开金口喷紫雾,帝露银牙问众臣。
“两班中各位爱卿可曾到齐?”“文班不少,武班不缺,俱已上朝。”“既已到齐,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皇言刚落,早有报事官上朝奏道:“吾皇万岁,陛下隆恩。朝外来了一位使臣,口称是安南国得意王殿下的使臣前来进贡,望万岁龙意定夺。”弘治皇闻听安南国进贡,随传旨宣他上殿。安南国使者在白玉阶下,弯腰奉揖,一步三拜,拜见皇上。弘治皇问道:“你是何人,姓甚名谁?当殿讲来。”“启禀主公万岁,小臣姓杨名方,在安南国得意王殿下为臣,奉得意主之命,来天朝大邦进上十把扇子,外有表章一道,伏乞主公观看其详。”那杨方连忙从身上取出十把扇子,连同表章一起交与远臣。远臣交与近臣,近臣递与接本御史,打开表章与十把扇子,放上龙书御案,弘治皇闪动龙目观看。表章上写:“拜上拜上三拜上,拜上天朝圣明君,安南国王得意主,特遣杨方小使臣,进上十把穿金扇,献与天朝作宝珍。
倘若你邦识此扇,一切闲言总不论。
若是不识扇中妙,笑你枉做天朝君。
从此休想我进贡,更不能夸你大邦强。
若是你恼一恼来怒一怒,定然杀进你午朝门。
万里江山非你份,与我安南平半分。”
弘治皇看到此处,龙颜大变:“你这安南小贼,竟敢蚍蜉撼树,欺我天朝!
你进贡是假意,分明向我下战书。
左右殿官听令——
把杨方推上曹市口,身首两处丧残生。”
两边值殿校尉,如鹰抓燕鹊,虎扑羔羊。将杨方绑至殿下。早有一位当朝首相陶彦山大人,又是弘治皇的御先生,连忙执笏上前:“启奏我主万岁,自古道,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倘若我主将杨方斩首,岂不贻笑于他邦,笑我大国无能无德?望我主三思而定。”弘治皇一想:“孤的先生言之有理。”遂命传旨下去:“不斩杨方,割去他两耳,削去他一鼻,打入囚车,解往安南,不可有违!”
此处按下不表。再讲弘治皇发落杨方之后,复聚众臣问道:“各位爱卿,你们有谁能识此扇,快与孤家讲来。”三百文来四百武,个个低头不作声。弘治皇又问:“尔等识与不识,为何不语,是何原故?”众朝臣——
好像鱼胶粘了嘴,像个泥塑木雕人。
弘治皇勃然大怒,叭的一声,拍动“震山河”:“你们这些衣架肉桶,酒囊饭袋,尽是无用之辈!
朝中空有文武臣,总是些鱼目混珠人。”
弘治皇正在高声骂,文班中走出一个人。
执笏当胸上前跪,“伏乞吾皇听臣言。”
万岁朝下一看:“可是孤的御先生?”“万岁,在下正是老臣。”“朕连问数声,可有人认识此扇,为何你先生也不作声?”“恕老臣迟奏之罪。臣一则头脑迟钝,年残目昏;二则朝中能臣颇多,万岁心腹之臣亦不在少。既有为难之事,他们应当为我主分忧,才为正理。老臣因见他们有高超之才,岂有先奏之理?”谁想陶彦山这几句话里,暗藏骨刺。因弘治皇宠信西宫娘娘严汉莲,她是老奸贼严奇之女,仗他是西宫国丈,在朝中势压群臣,专做不法之事,众臣之间,无不痛恨,所以陶彦山也仗着他是当朝首相,又是皇上御先生,才敢当殿将上一军。
万岁听出话中音,莫非国丈是鱼目混珠人。
敲锣听声,说话听音。陶彦山说的一番话,弘治皇岂有不懂?乃明知故问道:“孤的先生,那些无用之辈,不用提起,先生既识此扇,望先生快与孤家讲来。”陶彦山依还又重新见礼:“吾皇在上,龙耳细听,容老臣将十把扇子的根由,一一恭禀。”
陶相把话云,“万岁在上听,
老臣年残迈,耳聋目不明,
倘有不到处, 万望恕老臣。”
弘治皇帝开金口,尊一声“孤的老先生。
言谈之中莫谦逊,且听先生讲下文。”
“吾皇万岁、万万岁!非老臣说话谨慎,因牙齿不关风,说话要走音,不得不奏明在先。我主若问这十把扇子的根由,它是上界斗牛宫王母娘娘亲手所织。取天仙象牙为扇之边骨,梭罗树枝为扇之小骨,梭罗树叶为之扇面,扇面上是天丝织成,金丝穿联。其中只有一把是主扇,长一尺,宽一寸;其余九把,长九寸九分,宽九分。主扇是王母亲笔绘画的真容,补景之中,都是五雷风云,冰电交加。其余九把,均是九位仙女所织,扇面上织的九天仙女各自的妙容。总名叫十把穿金扇。其实各扇有各扇的宝名。头一把王母主扇,名叫日月乾坤扇,第二把名为五龙风火扇,第三把名为五雷霹雳扇,第四把名为四方阴阳扇,第五把名为五行水火扇,第六把名为六壬避凶扇,第七把名为七巧镇妖扇,第八把名为八绝连环扇,第九把名为九宫八卦扇,第十把名为绝命冰电扇。此乃十扇之名。万岁呀——
还有十绝十妙处,说来还要更惊人。”
弘治皇急切地问:“它有哪十绝、十妙处,望先生速速讲来。”“万岁,这十妙处最容易讲。
若是家藏此宝扇, 永无风火回禄灾。
行船若带此宝扇,再大的风浪不翻船。
为人身带此宝扇,逢凶化吉灾消除。
这十绝嘛,主要一绝是要有的放矢,不能随便展开扇面,如展开一页,炸声如雷,遇山山倒,遇水水枯,如遇人畜,炸得尸骨无踪。若要展开此扇,执扇人须对西方叩首三拜,方可开扇。”弘治皇道:“此扇既是如此厉害,实乃危险之物,不知先生何以知详?请先生金墩就座,与孤家细细讲论。”“谢万岁赐座之恩,容老臣再禀。
唐代年,孙悟空,大闹天宫,
吵得那,张玉帝,头昏脑崩。
有王母,和仙女,精心计议,
造此扇,来镇压,行者悟空。
谁知天机一泄漏,惹怒了泼胆孙大猴。
运动七十二变功,
把这十把穿金扇,和十扇绝妙神书——
全部偷了下天宫。
按佛家传言,孙悟空大闹灵霄宝殿,吵得天宫不得安宁之时,被如来佛捉住压入五行山中遭难,到唐太宗的御弟唐玄奘去西天取经,观音老母与如来佛相商,才将他放出来护驾唐僧去西天取经。取经回来,行者虽得到封仙受职,但他猴性仍然不改,常到王母宫中偷吃仙桃,惹得众仙恼怒,王母娘娘对他恨之入骨。于是与九位仙女,费尽心思,绞尽脑汁,才造出这十把扇子,用来镇压妖猴。正因为宝扇厉害,又写了一《十扇绝妙》神书,一同与扇存放在沉香盒内,收在斗牛宫交二郎神看管。那天,王母设仙桃圣宴,由佛祖和玉主登台讲经说法。岂料孙猴子到处乱钻,不请自来。他静心一听,里面是在讲经和佛。他想,你们忌讳我老孙,不请我赴会,我就先来光顾一番。一看呀,有一沉香盒挂在白玉柱上,凭他的火眼金睛,只见——
霞光万道生紫气,瑞气团团结彩云。
啊,这盒里有十把扇子,一定是件什么宝物。随即变只蠓虫,一声咿嗡,往斗牛宫里一攻。又见盘中摆上许多上等仙桃,他喜不自胜,拿起来横一个竖一个,不分细与大,一口一个,通统吃光。这时,佛祖讲经完毕,王母说:‘众仙别散,我去将收藏在宫里的上等仙桃,拿来给你们尝尝。往常用天狗总看不住猴子,今天用宝扇有二郎神看守,谅来万无一失。我去拿来,给佛祖和玉主每人三个,各仙每人两个,和佛的每人一个,没有多余,不要争多嫌少!’王母娘娘,笑嘻嘻,兴致溜溜去拿仙桃。来到宫里一看,仙桃呢?又被毛猴偷吃了!王母随即高声大叫:‘二郎神哪里去了,快用宝扇找妖猴!’悟空听到王母叫二郎神用宝扇镇他,晓得宝扇厉害。眼睛几眨,抢起扇盒对夹肢窝里一挟,翻身就逃——
一个筋斗三千里,安南国在下面呈。
但见后面有天狗追来,想转身向花果山老家逃去。哪知一转身,夹肢窝一动,沉香盒盖一松——
扇子落在安南国,《十扇绝妙》书飘落中原北京城。
扇子落在安南国粉珠江里,被一渔翁鱼网捞上。渔翁一看,是十把扇子,金光万道,耀眼夺目。渔翁想,人是三合头升箩七合头命,多到一合要害病。这件宝物,不是我的财我不要,去送给国王,当宝收藏。安南国王见此物离奇,也不敢开启,乃召众臣献策,也无人能识,就在安南国收藏下来。直至今岁安南国要向中原进岁贡了,才差杨方将此扇送进中原,让中原人辨识。他想——
若是中原无人识,怎称大国与强邦。
万岁呀,也是我主洪福大,老臣家藏《十扇绝妙》书。”
弘治皇问:“孤的先生,你家何以藏有这《十扇绝妙》书的?”“万岁,这说来话长。这《十扇绝妙》书,由安南上空飘落我家祖坟之上,还不知哪朝哪代,被我先祖清明节扫墓时拾得,一直收藏至今,我曾看过几遍,因只见其书而不见其扇,无从核对,也就放到脑后去了。今日一见此扇,其貌、其妙,与《十扇绝妙》书相吻,所以才敢大胆向我主奏上。”弘治皇一听,惊疑不定。“此扇竟是如此厉害,孤家哪里知道?
不是先生知底细,天朝定遭祸临门。
也是先生见识广, 才能平安得此珍。
爱卿呀,这十把扇子是个宝,赐与先生相府藏。”
陶彦山连忙叩头谢恩。“承蒙万岁见爱,老臣当悉心为我主保存。”万岁说:“因先生识宝有功,朕当殿再赐你金珠百粒,彩缎十匹,一并带回相府收藏,切莫落入他人之手!”
这时,文班中早就气坏一人。众位,他就是西宫国丈老奸贼严奇。他见皇上赐陶彦山金珠、缎匹,还有十把穿金扇,就心存怨忿,暗恨陶彦山是不仁不义贪财爱宝之辈,真是瞎了眼睛,岂不知老夫的厉害!也不与老夫招呼一声,与我平分,竟自独吞!好,我们骑驴看唱书——走着瞧,包叫你认得我严奇!
严奇奸贼藏祸心,怒气冲冲转家门。
就为这十把穿金扇,惹得两家动刀兵。
相府一门遭涂炭,蹦走了海洪、东斗二星君。
首相陶彦山,从金殿带回十把穿金扇,来到相府,随命家将二名,一个到东书楼,一个到演武厅,将二位公子叫来。这时,二位公子正在习文演武,见家将报说相爷有请,乃各整衣冠,一齐来到高厅,见父礼毕,两旁侍立。相爷说:“孩儿坐下听言。儿呀,为父今日在朝,蒙圣上恩典不小,钦赐金珠百粒、彩缎十匹和十把穿金扇交与为父带回。”说罢,将宝扇放在桌上,父子三人讲究宝扇之妙。这且不表。
丢下前文讲后文,后文再讲另一人。
花开两朵,各执一枝,再讲奸贼严奇。他在朝带怒回来,坐在大厅,二目圆睁,气冲两肋,早有他五个儿子进来。众位,严奇的五个儿子是谁?弟子必须交代。严奇生有五子一女。长子严龙,次子严虎,三子严彪,四子严豹,五子严方,女名严汉莲,西宫娘娘是也。所以弟兄五人称为五位国舅。大国舅严龙一生忠正,全凭仁义礼智处世和平。其余四位国舅,皆是大奸大恶,无所不为,无恶不作,惯抢民女,贪赃爱宝,见财见色如苍蝇见血。单说大国舅严龙,一见父亲面带怒气,忙用好言相问:“爹爹因何事烦恼?”老贼严奇将穿金扇之由说了一遍。严龙说:“原为这件事情,爹爹不必如此恼恨。皇上既赐扇与相府,这是他人之幸。想当年日本国进贡一对白鹤玉杯,乃是你老人家识透此妙,老王成化爷钦赐与吾父收藏,至今未分与他人,你老人家怎么意欲分陶相爷的穿金扇呢?
爹爹不可生妒心,惹得两家不安宁。”
大儿严龙话犹未了,老贼严奇把桌子一拍:“忤逆败子,无才之人,下去,不准多言!”
严龙一吓不哼声,稀稀步子走出门。
二子严虎上前——
未曾开口毒气喷,“爹爹不必怒气生,
要想得到穿金扇,孩儿自会有章程。”
严奇问:“孩儿有何妙计,能将穿金扇取来?”“爹爹,幸好我们手里有玉杯一对,带在身边,去陶府与他将杯换扇,能够将扇子换到我手,爹爹上朝奏他一本,就说他陶彦山带领两个儿子和一帮打手,到我严家抢去玉杯一对,这样,少不得皇上要问他抢宝之罪。”老贼一听,格外高兴,说:“只有我大儿是个逆子。不料我二儿是一张快刀。好,此计甚妙,快去依计行事!”严虎随即带上玉杯,辞别老贼,直扑陶府而来——
有严虎,在路行,直奔陶府,
急急奔,如飞行,一步不停。
今日严虎不去换金扇,太太平平过光阴,
若是去惹陶相府,只恐怕,去时有路回无门。
陶相爷正与二位公子讲到宝扇之妙处,忽有门官来报:“相爷,当朝二国舅前来相见。”陶相爷与二位公子抬头一看,严虎已站到他们面前。与相爷相见礼毕,家童献茶。茶过两杯,陶相问道:“国舅来此,有何公干?”严虎说:“前来无别,因家父与相爷在朝,皇上赐十把穿金扇与相爷带回府中,如今家父意欲一看,故差小子前来与相爷相商,须将穿金扇借与家父一看,然后送还,不知相爷意下如何?”陶彦山听了此言,就知他不怀好意,是个诓诈之计。随即用眼向大公子陶文灿眇了一眇,暗示他将扇拢在袖中,回室内去吧。哪知陶文灿误解父意,只当是叫他拿出来送与严虎,于是陶文灿随即从袖中现出穿金扇,放在桌上。
严虎见了穿金扇,豹子眼睛圆睁睁。
上前一把夺在手, 放开虎步往家奔。
严虎夺走宝扇,陶家父子三人猛吃一惊。陶相爷对大公子破口大骂:“文灿、文灿,你这无智无谋之辈……”陶文灿说:“爹爹,你既借扇与他,为何又埋怨于儿呢?是何道理!”“哎哟,哪个出口借扇与他?”“你不是对我眇眇眼睛,递个眼色,我又何敢现出穿金扇?”“啊呀,我对你眇眼,是叫你将扇藏起,谁叫你送与严虎之手的呀!你这个畜生,这就坑坏为父了。一旦皇上要到穿金扇,叫我拿何物归还?”
陶相爷急得七窍生烟火,二目不住泪涟涟。
陶文灿见此情景,叫声:“爹爹不必如此发躁,谅严虎去而未远,待儿前去夺回是了。”说着,陶文灿放开虎步,出了相府,急不择路,抄小路追赶上去——
大步跨出七尺六,小步迈开三尺余,
威风凛凛赛吕布,杀气腾腾像赵云,
最大步子八尺零,犹如北风送乌云。
抬头一望,只见严虎在前匆匆奔跑。陶文灿大喝一声:“严虎小子站住!为何在我府抢去金扇,不辞而别?”说着,伸出虎爪抓住严虎的腰带,往上一举,用力往下一掼——
只听啪嗵呛啷四个声,严虎他倒地不哼声。
众位要问,怎么人朝下一掼,只有啪嗵一声,哪有呛啷之声的?因为严虎带着白鹤玉杯在身,假意前来以杯换扇的,刚才被陶文灿往下一掼,他怀中的玉杯摔碎了,发出了呛啷之声。陶文灿把严虎掼在地上,气从两肋出,力从拳上来,一连几拳,小贼严虎先前还能吱唔几声,后来竟自不动,一命呜呼。陶文灿说:“你这囚驴装死,倒在地上害我!”于是就到严虎身上翻出十把穿金扇,回转相府,禀报相爷:“爹爹,十把扇子孩儿追回来了。”说罢,将扇子放在相爷面前。陶相爷问:“儿呀,那二国舅怎么肯把扇子还给你的?”“爹爹,实不相瞒,那小贼严虎被孩儿打死在地,得扇而回。”相爷说:“你怎么的呀?畜生,这就不得了啦!”
陶大人急得泪纷纷,骂声蠢子了不成!
打死别人还好说,打死严虎祸不轻。
他妹是西宫贵妃子,父是皇宠国丈人。
严奇他无风也起浪,何况打死他亲生。
相爷心中如刀绞,文灿低头恼在心。
柳氏太太得了信,捶胸顿足手揉心。
不得了啦,相府里面生烦恼,祸比天高矮二分。
夫人正在嚎啕哭,家将前来报恶音。
大厅上相爷吞金身已故,东书楼吓坏了二爷陶文彬。
兄弟俩抱住相爷放声哭,内堂里忙坏了多少家佣人。
慌忙又把公子叫,老太太又悬梁高挂一根绳。
好可怜,弟兄两个哀哀哭,天塌下来哪个撑!
陶文灿哭声如雷吼,陶文彬低哭之音呜呜声。
哭一声父亲如刀割胆,喊一声母亲赛箭穿心。
只为倒头十把穿金扇,害得你二老命归阴。
叫一声爹娘呀,你二老惧势身丧命,苦坏了你二子陶文彬。
陶文彬只是抛来只是滚,滚成潭来哭成坑。“爹娘呀,哥哥一怒打死严虎贼,老严奇决不是个省油灯。他到皇上奏一本,皇上定要发兵来困府门。到那时,哥哥他有一身好武艺,可以抵挡一阵,杀将出去,而我手无寸铁,没有缚鸡之力——
一旦皇上兵马到,我只落得小鸡遇黄鹰。”
陶府上大小人等哀哀哭,只听得街上鸡飞狗跳,人声沸腾——
几百人马穿街过,只当是严家出来抢女人。
大小姐吓得关房门,吓得哼也不敢哼。
这严家兵马为何上街?只因严虎小贼去陶府抢十把穿金扇,老贼严奇在家专等他二子回来。忽有家将报上:“老太师,大事不好,祸闯得不小,二国舅被陶文灿打死在街道之上。”严奇问:“可是真的?”“人命关天,岂敢妄报,尸体还躺在街上呢?”老贼闻听此言,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吓得面如土色。随叫家将传他们兄弟四人前来。那家将又到里边一报,全家人等,无不吃惊。早有严彪、严豹、严方,这弟兄三人,如狼似虎,拥到大厅会见父亲,商议为二兄报仇雪恨。只有大国舅严龙,两手搂心,说不出口。他并不恨陶文灿打死他二弟,只恨他父亲与四个兄弟,整天不存忠义之心,只仗皇亲国戚之势,贪赃掠宝,见色如命,就不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天理循环,报应昭彰,不去抢夺十把穿金扇,又怎能命丧他人之手?况且,陶文灿不是上我严府打死于他,怎能怪罪于人呢?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倒要看看他们怎样对付他人呢?所以他站着不动,也不多言。只有那父子四人在厅上计议报仇。五国舅严方上前说道:“爹,儿有个章程,你老人家快上朝奏明皇上,我与两个哥哥带兵先将陶府围困起来,不让他逃走一人,只等皇上御林军一到——
立即捉拿陶文灿,斩尽他家一满门。”
严奇老贼说:“此计甚妙,你快去点兵带队,速将陶家围住,我亦即刻上朝奏本。”说罢,弟兄三人,擂鼓点兵,五贼严方一马当先,各执刀枪、铁链,直扑陶府而去。所以大家小户,惊恐万状——
只当严家三恶棍,带兵出来抢女人。
眼看兵马三百整,拿陶府围得紧腾腾。
这时,陶文灿正在恸哭父母,悲愤至极,忽听家将来报:“大少爷,大事不好,外面来了严家许多兵马,已将府门团团围住,望大爷快拿主张!”
这一来,激怒了海洪陶文灿, 吓坏了东斗陶文彬。
他们兄弟二人,连忙把十把穿金扇,各执五把带了随身。陶文彬跑上东楼去躲避,只听得——
门外人马吼叫声, 陶文灿怒火心如焚。
他捏一捏拳头,紧一紧腰带,跑到门外,想看个究竟,偏巧碰上严方进门。陶文灿怒火中烧,一把抓住严方——
严方也未会过神,呼咙嗵掼倒地埃尘。
古人之言,冤有头债有主。你严家上门抢扇,复又私自用兵围困相府,这相府之人,是可忍,孰不可忍!随即用一只虎脚踩住,双手抓住严方的一条腿往上一撕,只听咯嚓一声,
把严方撕成两半爿,左右两腿把家分。
陶文灿抓住严方血淋淋的一条腿——
就势当作兵器用,横扫敌军打出门。
严家那些兵将见五国舅挨撕身丧命,陶文灿如此利害,还有哪敢抵挡!
吓得四处奔,逃灾躲难苟偷生。
严彪严豹人两个,如兔见黄鹰寻躲身。
再说,老贼严奇上朝奏本,越众出班,来到白玉阶下,倒身跪地,二目流泪哭奏:“我主万岁,万万岁,陛下隆恩!”弘治皇一见,“孤的国丈老太师,为何二目流泪,当孤家讲来。”严奇说:“万岁在上,因臣的二子严虎被人打死,乞吾皇为老臣伸冤理屈!”弘治皇问:“有谁如此大胆,敢将孤的国舅打死?”严奇道:“打死我儿严虎,并非别人,乃当朝首相之子陶文灿。”“陶彦山乃孤的御先生,他的儿子陶文灿为了何事将二国舅打死?”严奇道:“只为十把穿金扇,主公赐与陶相收藏,老臣意欲到相府见识一番。又怕陶府不肯,遂命二子将白玉杯带去与他换扇。陶彦山他回绝不换倒也罢了,谁知他纵子行凶,叫他儿子陶文灿当街打死我二子严虎,并打碎了一对白玉杯,现在尸横赤地,惨不忍睹,求万岁为老臣作主!”弘治皇一听,大发雷霆:“原来为的十把穿金扇,这是我钦赐与他相府,你怎么可私自换扇?明系换扇,实是去抢不成!依朕看来,莫说打死一个,就是打死两个,也是白送!朕念你是西宫国丈,不然定当不饶,还不快快下殿,毋庸多说!”
老贼听到这一声,揩揩眼泪往肚里吞。
一本还未奏得上,凶讯接踵又来临。
什么凶讯?朝外来了三国舅严彪、四国舅严豹,在午朝门外等诏。皇上说:“宣他们上殿。”那严彪、严豹来到阶下,二十四拜:“我主龙驾在上,臣的五弟严方又被陶文灿撕成两爿,望万岁为我等伸冤!”严奇听报五子严方又被陶文灿打死,悲恨交加,复又苦奏。皇上问:“陶文灿为何又打死严方?”老贼奏道:“因打死我二子,人命重大,故差三子严彪、四子严豹、五子严方,领兵先围陶府,防他逃走,不料他又打死了严方。倘若我主不为这两个死鬼伸冤,这就冤沉海底,老臣也不要性命 。”皇上一听,格外大怒。“大胆狂贼——
你目无王法仗朕势,擅自用兵罪不轻。
纵然陶府犯人命,也要圣旨才发兵。
左右殿官听令,将他父子三人拖下阶去!
只因你是老国丈,不然作两次欺君定罪名。”
皇上正要退朝,又有皇门官来报:“万岁,且慢退朝,今有当朝首相陶彦山吞金身亡,柳氏夫人自缢而死!”皇上一听,大吃一惊,当即问道:“可是实情?”报事官道:“人命关天,当万岁之面,岂敢玩笑!”弘治皇连忙下旨,命逍遥王柳涛前去查察。
柳涛伏下接圣旨,陶相府上看真情。
再说严奇父子三人挨拖下殿并未回家,直进西宫,哭奏于贵妃严汉莲去了。严汉莲虽为西宫娘娘,并非是贤德之人,仗她做了西宫娘娘的身势,妖淫乱宫,全凭美色迷君。真是一家人同出一家门,父女俩是一样的货。听说她两个哥哥命丧陶文灿之手,切齿痛恨地说:“爹爹与二位兄长暂且回去,孩儿自有章程为二位屈死的哥哥报仇。”严奇说:“这两条人命,千万在心,为父拜托,望多多进上枕边言。”“爹爹,女儿知道。皇上顷刻回宫,你们快回去吧。”不多时刻,皇上散朝回宫,西宫娘娘早已设筵等候。皇上一见,龙心大喜,邀西宫同坐,宫娥执壶,陪他吃酒。正饮之间,严汉莲满面生悲,双目流泪,欢无半点,恨有万千。皇上说:“我的美人哪,俗说耕田寻耙,吃酒寻话。今日怎泪比酒多,悲比喜多,是何意思?对孤言明,孤当为你出气。”严汉莲说:“主公既有怜小妃之心,容妃一奏——
我主呀,小妃不恨其别个,只恨陶相府上人。
只为换扇根由起,活活打死奴兄长两个人。
这两条人命冤似海,怎不叫奴苦伤心。
我父已到殿奏过本,你主公,为何把他拖出午朝门。
严家这等冤枉难以伸,奴父性命定难存。
格主公,今日求你开恩,为奴家报仇。奴父连丧二子,伸不到冤,理不到屈,就这样白白挨陶家打死?如此含冤负屈,奴父将不是恨死,就是气死,严家不就此完结!”
弘治皇一听,又恼又恨。“严妃,你且平静,不必烦心。今晚提起你严家之事,还不能怪罪于陶府哩——
相府的金扇是朕赐,你兄明借暗抢是真情。
他欺君罔上本有罪,不可胡乱报冤仇。”
严汉莲说:“主公,想我两个哥哥被陶文灿打死,怎么又是胡乱报仇?难道陶家之人被严家打死?”皇上说:“你只知兄长身死之恨,不知你父兄违背圣旨,私夺国宝,擅自用兵,围困陶府,那陶文灿岂受无旨私困这胡为!理该打死,毫不冤屈,你也不用多烦了。”严妃说:“照此说来,我两个哥哥之冤,只好石沉大海?如此,奴也生无何求,一死了之!”说罢,手扯罗裙掩面,对准那根梁柱撞去,轰通一声,倒在平地,直手直脚,像死去一样。宫娥彩女报——
“万岁哎,娘娘撞柱倒在地,不知可有命残生。”
弘治一见,怒发冲冠,执指一指:“你这无德妖妃,你父兄、父女全是目无王法之辈,莫说你当朕撞头,纵然死了,又何足惜!”那些宫娥复去看时,果然娘娘死了。报:“万岁,娘娘一命完了!”弘治皇听得娘娘果然死了,龙心转念:“孤王不该用言语激她,谁知她会执意如此,叫我怎不悲伤啊!哎、哎、哎哎。”掉下龙泪,放声大哭——
“美人呀,你怎一气之下就撞死,只就打碎了玉石盆。
早知你真撞柱死,朕该准你把冤伸。”
皇上话言未了,只见娘娘叹气翻身,口喊:“冤枉啊——
我严家冤枉沉海底, 请不动吾皇把冤伸。”
宫娥说:“恭喜主公,贺喜万岁,娘娘醒过来了。”皇上满心欢喜,叫宫娥扶起美人,用心服侍。严妃问:“主公何在?”皇上说:“孤家在此,美人尽管回宫养神要紧,孤王明日早朝,定当敕查此情。”
次日五鼓三点,君主坐殿。
文听钟声朝皇驾,武听鼓响拜明君。
众臣已到,分文武两班站立。早有逍遥王柳涛出班交旨奏道:“臣奉旨去相府查察,陶彦山果然吞金而死,一品夫人自缢身亡。”弘治皇听得御先生确系身亡,龙心大怒。众位,为何这时皇上对陶家发怒?关系到御先生在世,不便袒护严家,更不能向御先生下手。这叫人在人情在,人死两分开。这下,证实陶相已死,陶文灿打死两条人命,造成他父母双亡,身当不孝之罪。随即传旨,命过山王金刀王善,领兵捉拿陶府全家,切勿放走一人。金刀王善当殿领旨,到校场领兵去了。再说逍遥王柳涛向着他儿子太平王柳让递过眼色,暗示他上殿领旨带兵,协同王善去围困陶府。太平王领悟父意。连忙上前奏请皇上带兵相助。弘治皇十分高兴。遂发两支兵马,把陶府紧紧围住。这时,早有严奇父子在内叫喊:“各兵将谨防陶文灿逃走!”陶府人等惊得慌慌乱乱,只有陶文灿早把钢刀一口,紧握在手,来到厅前,对着严家父子高声大骂:“我把你这严奇奸贼——
用女儿换顶乌纱帽,用女儿换件紫罗袍。
不怕愧吃女儿裙边饭,不怕千载臭名万古标。”
陶文灿越骂越有气,只听御林军中喊声高。
“陶文灿你这小逆种,还不出来受钢刀!”
金刀王善协同严奇喝令众将到里边动手捉人。太平王柳让也叫道:“你们要防陶文灿上屋登高逃走!”众位,太平王柳让与陶文灿是嫡亲表兄弟,柳氏夫人是柳让的姑母,所以柳让叫喊乃是暗打兆语,叫他登高逃走。陶文灿听到柳让的叫声,即知其意,随即来到天井,纵身一跳,上了屋檐,往下一看,只见人马如潮。陶文灿一声叫喊:“你们这些囚徒,不要走,看老子的法宝取你的性命!”下面的兵将听说用法宝使来,吓得往开一让,陶文灿顺手抱起数十片瓦,“咣啦”一声,往下一掼,陶文灿趁着瓦碎之声,跳下屋来。众兵将惊惶未定,不敢近身,四散奔走。而陶文灿也不追杀,放开虎步而逃。众兵将见陶文灿逃走,齐声喊道:“大叛逃走了,快快追捉回来!”早有太平王柳让看在眼中,亦喊:“分头追赶,不可聚在一处。”众兵将四散追赶,柳让单身一人来到一僻静地方,指点他表弟陶文灿从东水关逃走,说,“其他地方皆有官兵把守。”这东水关早有四将,即董戈、乔虎、张龙、李奇在此把关。一见陶文灿到此,皆知陶府受屈,忠良有难,不加阻挡,开关放行。这四将自知回朝难以复命,就在东水关当着柳让之面,撞头而死。偏偏有四名更夫,不识时务,要捉陶文灿,被文灿当场杀死,用他人头之血当墨,看看四下无人,在城门上写了一首反诗——
五湖四海任我游,好似鳌鱼脱钓钩。
手下若有三千卒,定夺大明数百州。
陶文灿在城门留下反诗一首,直扑阳关而去。
再说御林军涌进陶府捉人,可怜二公子陶文彬见兵丁涌来,两眼掉泪,战战兢兢,哭上东书楼——
“爹娘呀,孩儿今日落贼手,要想活命难上难。
倘若兄长能逃脱,父母要照应二三分。
孩儿若落奸人手,只好枉死城里会双亲。”
陶文彬哭声未止,只听楼下挨杀得鬼哭神嚎。又听楼梯上有足迹之声,原来是兵将上楼。陶文彬一惊之间,就不要命了,两手撩衣遮面,倒不如跳楼而死,免得死于奸人刀下。随即苦苦暗叫:“爹呀,苦命的娘呀,孩儿见你们来了!”纵身往下一跳。
只听风声呼呼响,刮进一座大花园。
轻风送落桂树下,汗毛总不伤一根。
这花园就是领旨捉拿陶府那个过山王金刀王善的家宅。陶文彬落在一棵丹桂树下,想起父母及全家的遭遇,心如刀绞,肉如钩搭,不觉大哭起来。
陶文彬,泪满腮,心惊胆颤,
哭一声,二双亲,苦坏儿身。
兄长不知逃何处,不知家人命何存。
我今落在这花园内,未知何时能逃生。
这边陶文彬泪纷纷,那边陶家家人一个个被绑得紧腾腾。
捉住陶家一百零四口,逃走了文灿与文彬。
过山王上殿交抄斩旨,柳王爷也上朝交查察文。弘治皇听报陶文灿兄弟二人皆逃走,恨他们斩草未除根。
万岁正发无名火,巡街御史又报上门。
“万岁在上,陶文灿从水关逃出,打死守将四名,杀掉更夫四人,在城门上留反诗一首。”巡街御史又将反诗原原本本,一字一句念上一遍。弘治听了更加动怒:“原来陶文灿久有反意,孤王哪里知道。”遂叫两旁武士,将陶彦山夫妇死后斩下人头,全家人等一个不留,满门处斩。而老贼严奇将陶家资财,囊刮一空,私抄归己。并将陶府百零四人的尸体,在陶府院内,挖了个大坑,葬了个肉丘大坟。这时,皇上又下旨绘画陶文灿、陶文彬二人的面貌画册,张挂到各省州府县城,捉拿逃犯。并写明:隐藏者,与陶逆同罪;擒获者,官升三级。不愿为官者——
有两皮肉换两金,一两骨头换两银。
图像张挂十三省,各州府县总知闻。
陶文灿自从逃出东水关,一心到湖广襄阳去投亲。原来陶文灿有一姑父大人,姓赵名霸,在湖广掌管六府兵权,所以陶文灿一心到湖广投奔姑父,意欲借兵报仇。怎奈身无分文,只有五把穿金扇在身。事到如今,万分无奈,忍饥挨饿,非止一日。来到广陵扬州,进了钞关门,实在腹中饥饿,浑身无力。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里没有钢火,怎能行走?不觉来到一家茶店门口,摆着热气腾腾的大糕馒头,脚下走不向前。陶文灿想:人到难处,也顾不得羞丑。这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脸皮老老,捞它一饱再说。想罢,信步走进茶店。店内堂倌问:“客官是吃茶还是吃点心?”“你这笨东西,当然既吃茶也吃点心,先用洗脸水与我洗脸。”那堂倌端水泡茶,接着端出六个大馒头上台。陶文灿饿得祖宗亡灵在眼前转,恨不能要替他死去的父母也吃上一饱。他一口点心一口茶,一口气吃下六盘,六六三十六个,连茶钱一共三百六十余文。
陶文灿吃了一大饱,抹抹嘴巴就动身。
堂倌说:“客官,你三百六十八文的点心钱还不曾付哩!”“堂倌,这笔账先请你记上,欠一欠,等我投亲回来如数奉还。”“哎,我家店内与你无人相识,你又不是扬州人,这笔账不能欠,请你想想法子。”陶文灿说:“不论哪里人,欠账总是要还钱的。你这人不要瞎了眼,爷爷说过,投亲回来还钱!”说着,直往外边走去。堂倌一听,说他瞎了眼,受了侮辱,更加光火:“你这混账哪里走?”说着,上前一把抓住陶文灿,举拳就要打。正在吵闹之间,惊动了店家老板。这老板姓贾,名叫贾志成,夫人王氏,年过半百,膝下没有男女,系扬州本城人氏。见堂倌与人吵嘴,连忙走出来问道:“为何事争吵?”堂倌说:“这人吃了馒头不给钱。”贾志成说:“你们两下松手,有话好说。”陶文灿如此如此向贾志成说了一遍。贾老板看看这人品貌不俗,说道:“客官,这几文钱不要紧,算我贾某会东,请坐,不要动气。请问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到此何干。望客官讲明。”陶文灿说:“店主呀——
要问小子名和姓,家住燕山北京城。
邹家庄上是独姓,邹文灿是我乳时名。
只因家宅遭天火,父母火中丧残生。
伤心啊,小生独自难生存,经此到湖广去投亲。
只因囊中无分文,拖欠饭费又不成。”
“哦,原来是邹大相公。眼下正逢天气寒冷之际,相公身上又没盘费,如何能去。但不知相公识字与否?”陶文灿说——
“幼年读过孔孟书,稍知礼义略懂文。”
贾老板说:“既如此,老汉有事与你相商,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文灿说:“承蒙优待,小子无不依从。”
“相公呀,你就在我店中管账目,开年春暖再投亲。”
陶文灿暗想,只好将机就计,混到开年再走。
“老伯呀,既蒙大人以雅爱,谨遵台命当依从。”
陶文灿在贾家茶店做事,聪明能干,勤劳诚恳,贾志成夫妇欢喜不过,请人说合,将邹文灿收为义子。贾志成高兴得大办筵席,敬神酬宾,钞关一带的邻里好友前来恭贺,一连吃了三天喜酒。
钞关上有一位关官,姓秦名标,身边还有一位师爷,姓张名龙。说起这个张龙,武艺高强,刀枪棍棒之类兵器上的工夫,不在人下,所以关官秦标,爱他文武兼容,收他做了代笔师爷。但张龙手下有跟他学武的徒弟三十多人,每月俸金三百余两。张龙每日清晨,带领这些徒弟来贾志成店内吃茶,但见这些人一进茶坊,就打拳踢脚,陶文灿看在眼里,心里暗想:他们只能在扬州称强,算不上什么高明,因而看不入眼。次日早晨,张龙又带徒弟来吃茶打拳,陶文灿就从柜台内走出来说:“各位先生,兄弟也有一手毛拳,凡拳法棍棒,都不能用呆定之法,固而不化,宜相应变化,方为正理。”这班人见陶文灿说出这句话来,心里有些不悦,暗中骂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敢说我们的不是,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活法!说道:“你这位朋友是哪里来的?”贾志成连忙答话:“各位先生,他是我新收的义子,望各位包涵!”众人道:“谅你的义子,颇有点本事,请他赐教一套,与我们看看怎样?”陶文灿连忙转身,把手一拱道:“各位先生,小的现丑了。”众人说:“不必客气,请了。”只见陶文灿神态自若,步法娴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灵活进退,滴水不漏,耍了一套金蝉脱壳之法,博得众人喝彩。张龙一见,暗自赞赏。随即来到陶文灿身前,抱拳一揖:“公子,我真是相见恨晚,不知可愿屈尊到我处教他们学艺?”“在下不才,教字不敢,与兄弟们相学相练是了。”“公子如此把光,就这定了。”
每月薪金二百两,喜坏了贾家二大人。
陶文灿在钞关当教头,时不多久,朝廷捉拿陶叛的面貌画册挂到扬州——
陶文灿暗自吃一惊,从此处处当好心,
日间不敢街坊上走,推故托事夜间行。
众位呀,暂且不提陶文灿,再讲二爷陶文彬。
陶文彬落在王家花园,他不知金刀王善是严奇老贼门下的人。王善未生多男多女,只生一女叫王素珍。说起王素珍,她武艺高强,可称女中之英,
外号叫神刀手,是金刀圣母的小门生。
王素珍闷坐高楼上,四肢无力少精神。
口喊:“荷花、海棠,你们到花园打扫打扫,搀我到花园里透透气,散散心。”两个梅香献殷勤,把园内扫得干干净净,来到绣楼——
请她小姐下楼门,荷花海棠紧相跟。
主仆三个花园去,尝花观景散散心。
来到花亭之间,王素珍说:“我们来此散心,现在天寒地冻,无多少可赏之花,亦无彩蝶可扑。我们来吟诗作对如何?我出一付上联与你们去对,对将出来,赏你们一席美酒,对不出来,重罚你们不才之罪。”荷花、海棠说:“保你小姐对得出来,吃你的喜酒。”“奴才,我有什么喜酒可吃?”“小姐,恕我言词不当,是吃你的赏酒。”“好哇,这还差不多。”王素珍转动秋波,见到梅花树下阴凉之处积雪未化,就以雪景为题吟道:“雪地鸦翻好似梨花乱洒墨数点;”王素珍说:“你们对吧,快快对来!”两个梅香你看她,她看你,二人相对翻眼皮。荷花说:“海棠妹妹,我你不用翻眼皮,古语说,要得诗对成,只要嘴里哼,哼它几十声,功到自然成。”这不——
你一句来她一声,声声句句不成文。
陶文彬听了干着急,要出声来又不敢哼。
主仆三人,自午后进得花园来,直到红日西下,两个丫环也未能对出来。王素珍说:“对不出来,今晚你俩休想上楼。”陶文彬听了着躁。心想,她们不上楼,若是我挨她们看见了,逃不走倒还罢,挨她家送上朝廷,哪还有命!这时偏巧有一群鸿雁从上空飞过,触景生情,下联在胸。陶文彬想,我来轻声送个下联给她,让她早点死走,不要在这里害我。这时,荷花又哼:“雪地鸦翻好似梨花乱洒墨数点。”陶文彬轻声说:“霞天雁过犹如鸿颈坠书字三行。”陶文彬吟完下联,把她们主仆三人吓了一跳。两个丫环说:“哪里来的人,快去把他捉住,不要放走。”王素珍说:“慢来,让我去看一看。”王素珍寻到桂树下一看,虽然外面天色将暗,但看得出此人好像面熟,吓了往后一退,对两个丫环说:“这不是对门陶相府的二公子陶文彬吗?我的梳妆台对着他的东书楼,常常见他在上面读书,所以相识。可怜只恨昏君不明,任邪用奸,只为十把穿金扇,害得他全家丧命,但不知他怎样落到我家花园里的?好一位俊俏书生,胸藏锦绣,腹隐珠玑,真是好人多磨!”王素珍暗想——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转过身来,对两个丫环说:“奴家欲去问问他,怎奈男女有碍,又怕你们要走漏风声。”二丫环深知小姐的心思。荷花说:“你只管去与公子谈话,当着海棠妹妹在此,我把话说明了,哪个走漏风声,叫她一世没饭吃。”海棠说:“哪个出去告诉别人,叫她一世没衣穿。”“好,只要我们不对外说,难道小姐上街去贴告示?”王素珍说:“你们两边去看住点,恐别人进来,观之不雅。”王素珍稀稀步子来到陶文彬身前——
陶文彬吓得两腿像筛糠,牙齿敲叮。
战战兢兢如同踏在薄冰上, 顷刻之间要下河塘。
“小姐呀,高抬贵手饶恕我,黄沙盖面不忘恩。”
说着,陶文彬就要向小姐下跪。王素珍连忙一把扶起。“陶二公子,奴来并非歹意,望公子不要害怕。因你全家被害,不知你如何落到我家花园来的?幸遇奴家,若遇别人,风声出去,奸贼耳目众多,况且现在张挂你兄弟二人图像,叫我有何妙计搭救于你?”陶文彬说——
“只求小姐放我去逃生,我剜肉烧香报你恩。”
王素珍一想:“公子呀——
放你逃走不费难,只是何日得相逢。”
不料荷花、海棠走过来说:“请小姐上楼,现在已是二更交初。”王素珍说:“我上楼不关紧要,只是时值天寒地冻,陶公子在此,岂不活活冻死!”两个丫环早已看出小姐有意于陶公子,乃暗对小姐说:“你且请回高楼,这里的事,包在我们身上,望小姐不必担心。”说罢,王素珍回楼去了。
两个丫环商议一阵,荷花说:“海棠妹妹——
我们今日来做红娘,引他公子上楼房。
日间躲上床顶板,夜来二人睡一床。
一可搭救陶公子,二度小姐过春荒。”
二人计议停当,对陶公子说:“相公,你不能在花园过宿,倘被他人看见,很不稳便。”陶文彬说:“二位姐姐,只要你们打开园门,小生趁此黑夜便可逃走。”荷花说:“我们放你不难,只是有人要向我们要人,如何是好?”“有谁向你们要人?”海棠说:“我家小姐向我们要人。你岂不知小姐有意搭救你吗?”“如此说来,小生的性命全赖于二位姐姐了!”说着,三人一齐上楼。王素珍暗自欢喜:“难为你们二位了。”“这倒不要紧,只望小姐不要像有些吝啬人家,‘新人进了房,媒人甩过墙’就是了。”王素珍腼腆用手一指:“死丫头,嘴不饶人,快去安睡吧!”梅香顺手替他们把房门一关——
讲讲说说鱼得水,轻弹细唱燕穿梁。
众位须知,王素珍自幼许配五国舅严方,直到严方被陶文灿打死,她并不生悲。因见严方奸恶放荡,早有不愿之心——
恨不得要点点蜡烛烧烧香,他早死一天好一天。
东书房里陶文彬,早已进入她眼帘。
就此陶文彬祸中得了福,王素珍苦中得了甜。
陶文彬自从上了王素珍绣楼——
日间藏在床顶板,晚来鸳鸯共枕头。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王素珍有了身孕,面黄肌瘦,吃食拣嘴——
腰坠背酸浑身疼,四肢无力少精神。
偏遇荷花、海棠两个丫头,她们不是生儿育女的过来之人,不懂得小姐是病喜。只当是小姐生了病,连忙去报与王大人和太太得知。王善夫妇一生无子,只生一位小姐,爱如掌上明珠。听到小姐有病,连忙着人到太医院请了一位老太医先生来隔床牵丝搭脉。太医暗吃一惊:乃是喜脉。连忙问王善大人:“令爱可曾出室?”王善说:“小女尚未择偶,她的病症如何?”太医暗叹:幸好喜脉二字未曾出口。乃道:“王大人放心,小姐是患的十月鼓,不关紧要。”王善一听,倒也吃惊。复问:“先生,何谓十月鼓?”太医自觉漏嘴,遂改口道:“是日月补,不是十月鼓。因小姐久居楼上,长时受不到日月光照,要补足日月光辉,再服些药,多晒太阳自会好的。”
王善听到这一声,心才放到足后跟。
王善接过太医开的药方,交与荷花上街抓药——
又称银子二十两,赏与先生转回程。
荷花上街抓药,偏遇那药店小倌精细不过。他说:“这方子是孕妇吃的,用丹竹叶做引,不宜多吃,只好随意而饮。”
荷花听到这一声,心里明白八九分。
荷花将药拿到楼上,就把这事告诉海棠。海棠说:“你这是告诉我,在老爷和太太面上万万不可说的。如说了出去,我你是陶文彬牵线之人,引他上楼的,不但我们和小姐难有命,连害陶公子也要挨杀头。姐姐,我你要当心,不能无意中漏出嘴。”荷花说:“这我知道。但这副药要不要给小姐吃?”“不能给她吃。假使小姐的喜胎打下来,那就丧了大德,对不起陶姑爷了。”荷花说:“那就将药与药方一同抛入枯井之中,免得外人知道。”
两个梅香手脚慌,枯井之中沉药方。
二人回楼,悄悄将此事告诉小姐,又对陶文彬说了一遍。陶文彬屈指一数,王素珍足有五个月身孕,将来肚腹越大,难免要被她父母看出。再则,我陶文彬终日屈居床顶,也十分难受。随即叫丫环将楼门关起,与王素珍计议章程。
王素珍说:“相公,你不要急,也不用慌——
我虽是个女流辈,不是无智少谋人。
你且扮作梅香样,充当新买的小梅香。”
这下,荷花、海棠捧出花衣花鞋,把陶文彬叫到梳妆台前——
大红头绳绕七绕,八宝环子挂耳梢。
杭州花粉搽白脸,口点胭脂赛樱桃。
雪花丝裤管又大,三寸横量脚不小。
就是这双鳊鱼脚,不像丫头女窈窕。
荷花说:“姑爷,你男扮女装,去向小姐端茶送汤。”陶文彬用手指对她额上一指:“死丫头,殊不知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说送汤,就是倒盆,也只好听小姐的吩咐。”海棠说:“姑老爷,你这身打扮呗,从此走路身子要学轻飘点,说话声音要放细软点,最好向我与荷花姐姐学它两三天,看看像不像个好梅香。”哎,陶文彬读书聪明,学女人也伶俐。他在楼上学了两天——
走一走,摆一摆,窈窕淑女,
说句话,多柔软,鹦鹉之声。
喜煞小姐王素珍,笑坏了丫环两个人。
正在她们发笑时,楼下丫环报:“太太上楼来了,快开楼门。”王素珍闻报,连忙起身,开门迎接。太太来到楼上,丫环献茶。太太用茶过后,问道:“女儿这些时来,身体好吗?”“多谢母亲惦念,女儿病势已好,请母亲放心 。”“儿呀,自己身体靠自己保重,别的事情不用烦神。”“母亲,我无所烦神,也无所操心。”太太在楼上与小姐闲谈了一会,看见楼上多出一个人来,问:“儿呀,你楼上只有荷花、海棠二人,如今又多一个是谁?”“娘,这是女儿托张妈妈才买来的。”“买了多少银子?”小姐说:“花去五十两银子,实在不贵。”太太一看,忙说:“实在不贵,人品不错,清清秀秀的。儿呀,娘的经堂里正缺一个使女,叫她跟我到经堂里去,早晚侍奉于我,但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小姐说:“刚来几天,还未取名,请母亲替她取个名字。”太太说:“她新买来的,就叫新来吧。”小姐说:“好的。”太太说:“新来,跟我到经堂里听听使唤。”这时,陶文彬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跳个不停,眼睛只朝小姐与荷花、海棠身上翻。荷花心领神悟,晓得公子的难处。随向王素珍小姐使个眼色说:“小姐,新来妹妹去太太那里听唤,我同她到内房去拿点洗换衣服带走。”王素珍会意,说:“好的。新来,跟荷花姐姐去拿点衣服,跟太太下去。”陶文彬跟荷花来到内房,荷花用嘴贴近陶文彬的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随即捧几件衣服对陶文彬手上一塞,说:“不要慌,胆大点,包你太太平平回来。”
新来搀住太太手,兴致溜溜下楼门。
太太把新来带到经堂。“新来,替我把地扫一扫。”陶文彬乖乖巧巧,拿起扫帚,故意在太太面前用扫帚柄在地上画来画去。太太说:“新来呀,你怎这么个扫法,看你人倒生得眉清目秀,做起事来怎笨手笨脚。扫地末,应当将扫帚把子朝下,怎么拿扫帚柄朝下,这是怎么扫法?”陶文彬羞得满面通红,连忙把扫帚顺过来,东一扫,灰向西,西一扫,灰向东,一下扫到下晚,扫得沙灰蓬蓬。太太说:“今晚不用上楼,就在经堂内与我同宿。”陶文彬明里答应,暗里在想,你留我在经堂里过宿,我要闹得你不得安宁,自然要把我送上楼去。太太说:“新来,关门睡觉,明早起来,替我到佛前点香。”陶文彬把门一关,牵好床铺,脱了鞋,就在太太脚头睡下。不到一刻工夫,陶文彬故意鼾声如雷,翻身打滚。二足一蹬,呼嗵一声,被窝翻身,把太太蹬了对里床一滚。太太坐起来,把被窝扯扯好,叹道:“我怎前世里作得孽,买到你这个疯婆子!起来,起来,替我死上楼去!”陶文彬假装不醒,故意格外打呼。太太没法,只好把他推醒:“新来,快快醒来,替我上楼去睡——
只有小姐欢喜你,不要在经堂里吵神明。”
陶文彬说:“太太,这深更半夜的,叫我再去吵小姐?留我在此过一宿,明天再走也不迟。”“啊依喂,你这蛮囚——
如果留你到天明,我一夜总不得闭眼睛。”
“太太,我不去。”“不去也得去!小姐欢喜你这便宜货,我不要你。你去吵她。”文彬他——
场面在那发诈杠,骨里笑了肚子疼。
这时,王素珍与荷花、海棠还未熄灯,静听陶文彬在太太房里做的什么把戏,猜到太太一定要送他上楼,所以坐着等他。荷花在楼上问:“哪个上楼?”太太说:“是我送新来上楼。”荷花说:“太太,你留新来在经堂里过宿的呢?怎又送她上楼?”“不要提起这个丫头,她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看看人倒聪明很,骨子里是绣花枕头稻草撑。
你们爱者收她去,非关我老身半毫分。”
荷花说:“太太,我送你回去?”“不用了,我自个儿走吧!”
陶文彬嬉皮笑脸上楼门,四人笑了肚里疼。
一夜话语休提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天明各自起身,梳洗完毕,用过早膳之后,忽有报事梅香报到楼上,楼下来了方翠莲千金,要会我家小姐。王素珍说:“请她进来绣楼相见。”梅香遵命出去迎接。
众位,来者这位方翠莲小姐,她是都御史方廷之女。方廷还有一个义女。说起方廷的义女,即弘治皇的正宫娘娘马兆荣。马兆荣是山东济南府人。她父名叫马小山,系一榜文举出身。因避兵乱,领一家人等逃到江南嘉兴府兴水县花金龙府中教书。后被奸人暗算,借银索婚,欲占马兆荣为妾。谁知马兆荣情愿卖身为奴还债,誓死不卖与他人为妾。头一次卖与柳树春为婢,帮衬银子了事。第二次卖于方廷老大人家,收为义女。后来弘治皇将她选入正宫。所以方翠莲与马娘娘是恩姊义妹,方小姐与王素珍又是表姊妹,又受同一师父传艺,都是金光山金刀圣母的门徒,既是表姊妹,又是师姐妹相称。
报事梅香将方翠莲接到王素珍绣楼,见过礼,献过茶。王素珍道:“方贤妹,我你长久不见,不知今日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真是三生有幸!”方翠莲说:“姐呀,自家姐妹,何用客气。自从仙山一别,常常把姐姐挂念在心,只为我父明日是六十寿辰之期,故而特来请姐姐到我家吃寿面的。”王素珍说:“愚姐理应到时前去拜寿,何劳贤妹相请。”众位,方小姐这一请,王素珍惊喜交加。惊的是有孕在身,难以见人;喜的是正好到城外找个僻静的地方分娩。再则也要打发陶文彬往湖广投亲,借兵报仇。说道:“荷花、海棠,还有新来,你们三人各自收拾收拾,同奴家去方府拜寿。”方翠莲见王素珍楼上三个丫头,荷花、海棠皆是面熟,只有新来未曾见过。只见她生得眉清目秀,煞是喜人,乃轻启朱唇问道:“素珍姐呀——
你原来只有荷花与海棠,何时又添个好梅香?
看她非是小家女,定是宦家的好姑娘。
举止言谈不轻狂,真是贵人还用贵梅香。”
王素珍说:“贤妹,你过抬举我了——
如是贤妹能见爱,让他侍奉你身旁。”
方翠莲说:“姐姐,你能让我能受,
得恩之处我永不忘。”
王素珍说:“新来倘有不是处,
切莫出口将她伤。”
方翠莲说:
“愚妹岂无容人量,姐姐不必挂心肠。
今当荷花海棠面,就此认定无悔言。
姐姐,就此说定了。外面天色不早,请你们收拾动身。”说罢,王素珍连忙带领三个丫环与表妹方翠莲一同下楼,拜别爹娘,往方府而去。来到方府,进了方小姐绣楼,方翠莲茶点款待,吩咐摆酒。只有王素珍暗中与荷花、海棠定计,说道:“你们今晚,各自用心将方翠莲劝醉,奴家重重有赏。”荷花说:“我们是陪你来拜寿的,怎好把主人劝醉!”王素珍说:“其中有妙计可施。”于是便如此这般地对荷花说一遍。荷花说:“劝酒必须要你小姐领头,我们做奴婢的不好放肆。”说话之间,楼上酒筵已摆整齐,方翠莲邀王素珍入座。陶文彬坐在方翠莲对面,王素珍坐的一边靠陶文彬,一边靠方翠莲,荷花、海棠与王素珍对面而坐,执壶斟酒。王素珍说:“贤妹,我们姊妹自仙山一别多时,今日晚间同宴,实乃万幸!明日又是表伯六十寿庆,真是双喜临门,应该高兴一番,痛饮一次。痛快饮酒,还是吟诗,还是作对,以助酒兴!”方翠莲说:“吟诗作对,均由姐姐作主。”王素珍说:“请贤妹出题。”方翠莲想了一会,从头上取下一朵珠花放在台上。王素珍说:“我只当以什么博古为题呢,原来是珠花一朵。”说着,向陶文彬递个眼色,陶文彬会意。王素珍说:“贤妹,恕愚姐偷懒,这个题,让我的‘新来’为奴代劳。”“新来”说:“奴婢不才,遵命现丑。”说罢,随口吟道:
芳枝作合伐枝头,行客村前醉不休。
斜出萧墙春正暖,不施胭脂自风流。
陶文彬吟诗完毕,方翠莲夸赞不已。原来这新来是有才有貌之人。王素珍说:“贤妹不要夸赞,请你对答一首,如不把光,罚酒三杯。”方翠莲说:“姐姐,愚妹也不必现丑,仍请新来再吟一首。”王素珍说:“那要罚酒六杯。”随即在席上斟满六杯,方翠莲一饮而尽,说道:“只要你们吟诗,吃酒自有小妹。”荷花朝陶文彬递过一眼,陶文彬察颜观色,又吟一首:
一枝春寄小江南,独自冰霜独自寒。
淡月西厢情逗处,玉人和泪倚栏杆。
方翠莲说:“好诗呀好诗,说到奴的心坎处了。”王素珍说:“说好诗,还要罚酒。”又是三杯,三三共计九杯。早有荷花、海棠存心——
你三杯他三杯,杯杯盏盏不推诿。
方翠莲喝得酩酊醉,乘兴又要两三杯。
王素珍说:“你不能再喝了,也不必再吟诗,如有兴致,明日再饮。”说罢,叫荷花、海棠扶方翠莲上床休息。一面对陶文彬说:“方小姐已有爱你之心,所以我与荷花、海棠定计,借吟诗作对,把她劝醉。如今已中机关,可以暗作秦晋之好。即使方翠莲酒醒之后耍娇,只要你竭尽才华之能,以好言相慰,谅她方翠莲也会成全于你。如你得到方翠莲相认,何愁你陶家冤仇不报!”陶文彬听了王素珍一番话——
忐忐忑忑身不动,急得面如肚肺红。
王素珍向荷花、海棠递上一眼说:“你们依计行事,成全他们之好,将来可为陶家报仇。快,快推他进去,莫让他出来。”
两个梅香手慌忙,把陶文彬推了进绣房。
陶文彬两腿打抖像筛糠,恨不能出声喊爹娘。
荷花将陶文彬推进绣房,把门掩上,在外侧耳细听——
文质彬彬陶文彬,今夜陪伴女豪英。
方翠莲睡到酒将醒,心头一涌往外喷。
吓得公子无处躲,浑身上下战兢兢。
方翠莲酒醒头脑清, 忽见房中有一人。
方翠莲一惊,头脑更清,喝声:“大胆毛贼,敢来我房,要干何事?”这时,早有王素珍主仆三人,在房外防范小姐把事闹开,于是三人一齐进门,问道:“妹妹为何事叫喊,把愚姐都吓坏了。”方翠莲说:“我房内有人。荷花、海棠快点灯看是哪个大胆!”方小姐用灯火一照,是个男子。王素珍连忙说:“贤妹,是你心爱之人,是姐有意让他来的。”方翠莲问:“谁家之子,姓甚名谁?
对我如实一一说,不得含糊瞒真情。
若是欺瞒一个字,叫他千个残生活不成。”
王素珍说:“妹妹不要动怒,让他好好的说来。”
陶文彬深深一礼,一躬到底。“小姐在上,容我落难之人一一禀来。
我落难之人家不远,不是无名少姓人。
以前是高山点灯明头大,现在是蛙落井底难又深。
家住燕山北京地,太平街上有家门。
父是当朝一品相,母封诰命正夫人。
双亲未生多儿女,所生我弟兄两个人。
哥哥名叫陶文灿, 我名叫作陶文彬。”
方翠莲听到这里,喝声:“不要讲了,我听家父说过,你全家百零四人全遭杀没,惨不忍睹。但问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必须如实讲来!”陶文彬想:她哪像是爱我,简直是在审犯人?但不能不讲。罢,要得美事成,八成当十成!“小姐呀——
幸亏苍天有慧眼,逃出我兄弟两个人。
兄长逃在何方地,是死是活不知闻。
我跳楼飘落到王府内,素珍她成全我难中人。
今日冒昧来贵府,是五百年前定终身。
万望小姐怜念我,决不做忘恩负义人。”
方翠莲听到这里,故意大喝一声:“来人啊,将陶家叛根拿下!”
吓得文曲星身发抖,王素珍小姐忙开声。
“表妹呀,你且息怒。古书云: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也。妹妹若是先前没有爱他之心,愚姐万万不敢放肆,让他进得你房。现在事已如此,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若妹妹张扬开去,名声也不好听。况且陶相公乃宰相之子,忠良之后,文才你是见识过了。这样的人,与你妹妹相配,也是郎才女貌,你武他文,门户相当的呀!望妹妹听姐姐之言,宽宏大量,包罗万象,毋再多言。”陶文彬立即上前,把手一拱:“望小姐包涵为要!”荷花、海棠也一齐劝道:“方小姐乃明亮之人,至此定为天长地久,琴瑟和谐,日后儿孙满堂。”说得她们一齐笑了起来。方翠莲叹了一口气道:“罢也罢了,不瞒你们说——
我早爱上陶公子,只是中间少媒人。”
荷花、海棠赶忙上前——
“小姐若不嫌奴身贱,愿为千金当红娘。”
王素珍上前一手拉住陶文彬,一手拉住方翠莲——
“不嫌我素珍多情义,愿在其中当伴娘。”
众位呀,她们费了一夜心,讲讲说说天又明。
再讲方府在三天之前,就内外打扫,张灯结彩,今日正是方廷老大人六十寿庆之期。但见府外车马盈门,来的都是王侯公卿,方府自有人迎来送往,忙个不停。内厅设筵款待,大厅唱戏助兴,热闹非凡。其中又来了逍遥王柳涛和八美人一齐前来拜寿。哪八美呢?第一华爱珠,第二柴素娥,第三田素日,第四田素月,第五陆素娥,第六陆翠娥,第七张金定,第八沈月姑等,一齐至方府拜寿。拜过寿入席饮酒,酒过之后,来到大厅看戏。这时,梅香报上楼来,请二位小姐到前厅拜寿。方翠莲同王素珍、荷花、海棠、新来等一齐到前厅与老大人拜过寿,也到大厅看戏去了。原来方府有现成的戏楼,两边现成的廓耳观台,分男左女右,方小姐与王素珍等人,故此在右耳台看戏。谁想到八美人一见王素珍身边站着一个使女,好像是外甥陶文彬。再一细看,果然不错。又见王素珍肚大腰圆,身像有孕,沈月姑就暗对柳涛说——
“外甥招赘王素珍,男扮女装陪夫人。”
复又细细偷着看,千真万确是陶文彬。
八美人并不作声,只是不时偷看,朝王素珍望来望去。王素珍知道,她被八美人识破了,谅来不能在此看戏。随即与方翠莲咬了个耳朵:“妹妹,我们回楼,此处有人识破我你之机。”方小姐回头一看,只见八美人目不转珠的望着她们。于是王、方二位小姐带陶文彬等人回楼定计,打发陶文彬动身,到湖广投亲。
方翠莲二目流热泪,哭得难舍又难分。
王素珍说:“妹妹不必伤心,陶二公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后会自然有期。妹妹早些收拾盘费包裹,明早送他动身。”说罢,荷花、海棠替陶二爷收拾停当,陶文彬从身上取出两把穿金扇,将头一把王母主扇送与首妻王素珍,第二把送与方翠莲收执。
各赠一把穿金扇,更改没有半毫分。
日后二人相见面,宝扇是个证婚人。
王素珍深怕公子在路上遇难——
送他一张纸画人,遇难之时当替身。
若到生死关头处,纸人可以代真人。
讲讲说说天将明,王素珍将公子对身上一背,全凭自己的工夫,不经楼梯,从楼窗纵身跳下,出了花园门,直扑南门而去。直至荒野之地才将陶文彬放下,二人相互叮嘱一番,挥泪告别——
一个走上阳关路,一个回转绣楼门。
楼上之事暂不表,再讲公子陶文彬。
一心要到湖广地,姑父身边去借兵。
众位呀,陶公子此去遇大难,蒋赛花死去又还魂。
陶文彬离开方府,晓行夜宿,直往湖广襄阳而行。那一日来到山东地方,心惊胆颤,往前而行。耳边忽听马铃叮,抬头一看,只见对面来了两个骑马的人,并马而行。众位,这两个骑马的人,总是奸臣的儿子。一个姓严名穰,绰号叫合天霸王;一个姓严名先,外号叫醉仙太保。他们由山东进京,与陶文彬擦肩而过。严穰叫道:“才间不是陶彦山之子陶文彬吗?”严先说:“不错,正是反叛!”二人调转马头就追。陶文彬一见,喊声不好:“吾命休矣!”
嘴里说话脚下溜,踉跄一个大跟斗。
一跌之时打个滚,忽然想到用替身。
两个奸贼正赶上陶文彬,下马擒拿,陶文彬想到王素珍给他的法宝——替身郎。随即从身上摸出纸画人往后一甩——
飞沙走石了不得,面东不见面西人。
狂风一息,假陶文彬对马旁一立,真陶文彬被狂风送出百里之外,假陶文彬束手就擒。于是两个奸贼将陶文彬捆得严严实实。谁知纸人越收越小,捆到临了,绑住一张白纸。两个奸贼气塌塌,嘴直咂——
到手的黄金飞了走,官升三级成水泡。
陶文彬在百里之外,安然无恙。不过,他受此一惊,格外小心——
阳关大道不敢走,荒村小路日夜行。
偏偏这时走到一处险恶松林,不觉心中害怕,急急而行。忽然那松林里跳出一帮强盗:“肥羊慢走,丢下买路钱来!”说着,将陶文彬打倒在地。吓得陶文彬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动也不动,听其剥衣搜身,剥得只剩一身单薄衣裤,所有金钱物件洗劫一空,强盗扬长而去。可怜陶文彬在这天寒地冻的夜晚,单衣薄裳,腹中饥饿,蜷缩一团,又不知何处有栖身之地,不免呜呜抽泣——
“苍天呀,朝中奸贼当了道,忠良遭难不应该。
灰堆上反生灵芝草,落水沉香不如柴。
指望逃出虎狼口,谁知途中又遭灾。”
陶文彬一面哭来一面走,一步一步慢慢挨。
抬头举目向前看,远远看到灯光来。
陶文彬看到有一丝灯光,心中高兴,也忘了饥饿,快步向前。只见三间茅草屋内,坐着一位年老婆婆,在灯下缝补破衣,乃上前哀告,把个老婆婆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饥色抖抖一个人站在面前。那婆婆说:“哎呀,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到我家干什么?”陶文彬道:“婆婆在上,吾乃落难之人,在路上又被抢劫,包裹盘川,衣服物件,一尽抢去,求你老人家行行好,送件破衣给我暂且遮身。”“哎呀,原来你相公遭人短劫到此,可怜,可怜!好,我这里有补补纳纳的衣服一件,破裤一条,先去穿上。我那锅里还有两碗汤粥,也给你吃下充饥御寒。”陶文彬上前一礼:
“多谢婆婆发善心,晚生决不忘恩情。”
那婆婆说:“相公,不要谢了,你快些吃下去走吧!我有三个儿子,都是忤逆子,叫他们看见,你我都不得过身。”“格婆婆,这深更半夜,天气又冷,我到哪去安身?求婆婆好事做到底,修修来生福!
给我一个安身处,明朝绝早就动身。”
那婆婆想:这倒是的,深更半夜在外不挨冻死?于是说:“你就在我家灶面前草窝里睡它一夜吧。”陶文彬向婆婆千多万谢,攻进草窝,动也不动。
众位,这个人家姓胡。在松林里抢劫陶文彬的就是他家三个儿子。长子名叫胡顺,绰号叫披头鬼;次子胡林,绰号叫急脚鬼;三子胡通,绰号叫短命鬼。外边人统叫他们胡家三鬼,专做黑夜生意,远近皆知。他父亲早已死了,名叫胡标,曾做过守备副官。其母姜氏,吃斋念佛,恨三子不孝,任意打骂老娘。这时,胡家三鬼走进门来,朝他老娘骂道:“你这老不死的,吃我们的现成饭,把你牙齿养脱了,眼睛养瞎了,看不到我们三人回来吗?快去收拾收拾锅灶,我们要烧饭吃哩!”姜氏被他儿子一骂,吓得浑身发抖。原来这三鬼,抢了陶文彬的盘川银子,在街上买了牛肉烧酒回来吃。披头鬼胡顺说:“二弟去切牛肉,三弟去烧火炒菜,先弄酒吃。”说罢,短命鬼胡通去灶前烧火,往下一坐,不偏不倚坐在陶文彬身上。陶文彬吓了一弹,短命鬼也吓了一跳:“不好,灶前草里有人!”随手将陶文彬拖了出来,喊道:“大哥、二哥,你们看这老东西,叫她替我们看守门户,她竟把这贼骨头藏在家里。”大二两鬼说:“把他拖出去杀了!”陶文彬吓得魂不附体,姜氏吓得头顶冒煞,只是苦苦求饶:“儿呀,要杀把你娘杀了吧,灶前草里睡的是个落难公子,你们要修心积德,饶他性命。”三鬼说:“要杀全杀,要不杀,一个也不杀。”三鬼把陶文彬放下,对他仔细看看,此人虽是落难,生得倒也端正,看来不是大家之子,也是官宦家后代。就问:“你小子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为何来到我家?
说得好,饶你一条狗性命,说不好,将你一刀丧残生。”
陶文彬说:“三位爷爷饶命!我乃北京邹家庄人氏,只因父母双亡,家产又遭天火烧尽。
小子名叫邹文彬,要奔襄阳去投亲。
路过山东遭短劫,落得身无一分文。
投来府上住一宿,明朝一早就动身。
三位爷呀,我句句说的是实话,只求爷爷开大恩。”
胡家三鬼商议说:“看来此情是真,不知他可识字,如果识字,留他替我们管管账目,倒是好的。”三鬼忙问:“你可识字?”陶文彬说:“自小读书写字,攻读孔孟经文。只因家门不幸,才去襄阳投亲。”“既然识字会写,你就在我这里帮管账目,望望风情,也算为我们出力做事。”披头鬼胡顺说:“留在这里,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今晚我们就结拜弟兄,不要三心二意,就一起共事。”三鬼也不问陶文彬愿意与否,就点烛烧香,在神前各报年庚。陶文彬排行第四。说罢,拉陶文彬一同跪到神前发誓:“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们四人结拜兄弟,只愿同日死,不愿同日生,如有三心二意,应遭五雷轰顶!”四人拜过神,发过誓,陶文彬亦与胡母见礼,邀胡母入席,胡母不敢就坐,他们四人开怀畅饮,陶文彬落得饱饱一顿酒饭。酒席之中,披头鬼胡顺说:“三位兄弟,你们听着,耳闻蒋家村蒋员外有个女儿叫蒋赛花,只因在校场跑马射箭,在马上吃鸡蛋噎死了,置在一口大棺材里,内有无数金珠陪葬,还用金砖垫脚,她的坟墓离这里不远,今晚吃过酒,前去盗她的墓,我们兄弟四个不是能发一笔财吗?去时我家三人动手,邹兄弟替我们望风。”胡家二鬼三鬼说——
这档生意应该做,丢下酒杯就动身。
四人来到蒋赛花坟前,叫陶文彬:“你站在远处,替我们望风。”陶文彬不知什么叫望风,便问:“二位哥哥,今晚并没有大风,叫我看什么风呢?”三鬼说:“不是看东风西风,是叫你看人。我们三人在那盗墓里的东西,你看望远处可有人来,如有人来,就喊‘风来了’!我们就知道有人来了,暂停动手。”陶文彬说:“这我会。叫我看人就说看人,怎么叫望风?”说着,陶文彬站在远处,胡家三鬼就去掘墓。陶文彬不曾做过这种买卖,心中害怕,怕的是被人看见,大家性命难保,所以更加当心望风。他左顾右望,好像右方有一人影晃动,便喊:“风来了,风来了!”
三鬼听到这一声,四散而逃寻躲身。
蹲下身来细细听,风不吹来草不惊。
胡家三鬼仔细观望,并没有人,乃远处一个土坟边的一棵紫荆花树,人把高,一晃一摇。三鬼朝陶文彬骂道:“无用的混蛋,叫你望风,风不曾见到,几乎把我们吓死了!恨不得要把你这王八蛋杀掉!”胡顺说:“不要跟他嗦,我们还是去干正事!”于是胡家三鬼,慌慌张张,将棺材的后合头打开,躬身进去,把所有金银首饰和蒋赛花的一身新衣全部剥下掳出。胡林说:“依我看邹文彬留他无用,不如将他送进棺里去,以免后患!
就算我们把媒做,让他们在枉死城里配成婚。”
胡通说:“这倒挑他一件好事,只怕他不肯进去。”胡顺说:“我有办法,就说棺材里还有一对金砖,只因我们三人身块粗大,攻不进去,叫他到里边去拿金砖,等他头攻进去,我们把他的屁股往里一送,把棺材合头一封,外边用土一拥,不就万事成功。这样——
人不知来鬼不晓,消声灭迹不露风。”
三鬼章程已定,叫道:“邹兄弟,你来!”陶文彬迈步走来。三鬼说:“叫你无别,只因棺材内还有一对金砖,我们攻不进去,你身子细小,替我们进去把金砖取出来!”陶文彬听说要他往棺材攻,大吃一惊,面上失色,心往下一忒,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说道:“三位哥哥,我实在胆小,不敢进去。”三鬼说:“你敢是不敢?再说一声不敢,就在这个地方把你杀了!”说着,三鬼哗啦啦亮出钢刀。陶文彬一吓:“三位哥哥不要动怒,让小弟进去是了。”可怜陶文彬被逼不过,只好往棺材里攻。刚把头伸进去,胡家三鬼抓住陶文彬两腿,往里一送,按好合头,拥上泥土,盖得严严实实,三鬼背上盗得的珠宝,匆匆而去。他们想——
谅来邹文彬无救星,我们稳笃金刚得金银。
再讲东斗星身入棺材,只吓得——
魂飞天外三千里,魄散巫山十二峰。
陶文彬伤心哩!哭泪叫声苍天哎——
胡家三人好狠毒,盗走珠宝又杀人。
我今死在棺材内,翠莲小姐又不知闻。
我今被害在此地,王素珍十月怀胎要分身。
若是生得一男子, 也好为我把冤伸。
陶文彬哭泪之中又想到哥哥陶文灿。
哥哥呀,你逃在何处我不知晓, 要报家仇,
只能靠你一个人。
自古道:人不伤心难得死,陶文彬在棺材内手又舞来脚又蹬,
只听“哎呀”一声叫,吓死了东斗陶文彬。
他三魂渺渺归地府,七魄进了枉死城。
众位,刚才棺材里喊出“哎呀”一声,是蒋赛花还魂。因为蒋赛花逞能,在马上一边射箭一边吃鸡蛋,哪晓顾了手上箭,顾不到嘴里嚼,整蛋往喉咙里一滑,对气嗓里一卡,人倒卡死了。也是蒋小姐命该有救,遇到胡家三鬼盗墓,又想害陶文彬一命。陶文彬在棺材里哭得发躁,自然舞手蹬脚,倒把蒋赛花喉咙里的鸡蛋蹬吐出来了。蒋赛花活转过来,心上一惊:不得了啦,我怎么到这个棺材里来的?纵然我死只有一人,为何有男人在内?莫非我在阴司地府,杳杳冥冥?随即将指头咬破,摸摸还有鲜血。又定了定神,到底未死;又摸一摸身边一人,果然是一双大脚。小姐惊恐不安,心里发躁,把浑身精力提了一提,双脚举起来猛力对棺材盖反面连蹬三蹬,只听咯咋一声,上面泥土往两边一分,棺材盖对旁边一滚,看到了天上星星眨眼,现在大约是鼓打四更。又摸一摸那个男尸,怎么与我合葬一棺,这是何因?再摸一摸男尸的胸口,还有热气,哦,谅必此人定是死不多久,于是在他的胸口连推几推,用手指在他嘴里连掏几掏,背住他两手往上一提,陶文彬叹出一口阳气,慢慢苏醒过来,骂道——
“你这强盗害死我,阎王又不受我忠良人。
你若再要来加害,拼死同你见阎君。”
蒋赛花问:“你是何人?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怎么进棺材的?只要你说出家乡故里,奴家送你回去!”陶文彬一听,睁开二目一看,是一位赤身露体,只穿一条裤子的女人。心中明白了,这定是胡家三鬼盗的墓里佳人。随口问道:“小姐,你是何人?请说详情。”蒋小姐说——
“相公呀,你若问我名和姓,山东地方稍有名。
家住此地蒋家村,父亲单名叫蒋正。
皇上封他御员外,母亲洪氏老安人。
未生多男并多女,只有我姐弟两个人。
弟在仙山学道法,奴是骊山老母一门生。
名字叫作蒋赛花,逐日骑射学本领。
相公,只因我马上争强好胜,在马上射箭时,手里开弓,口里吃蛋,一个不慎,噎死丧生。
爹娘把我葬在此,偏巧遇你才还魂。
相公呀,你何以得进棺材内,望你把根由说分明。”
陶文彬听了蒋赛花之言,就知她是忠良之女,也不必说谎,乃如实而言:“小姐在上,问小生之事,苦不堪言。吾乃北京人氏,父是当朝首相陶彦山,娘是柳氏正夫人。所生我弟兄二人,只为十把穿金扇,祸遭满门抄斩,逃出兄弟两个,兄长陶文灿,我叫陶文彬。”如此如此对蒋小姐说了一遍。蒋赛花一听,大吃一惊:“哦,你就是太平王柳让的御表弟?”陶文彬说:“正是。”蒋小姐说:“相公,久闻其名,未见你人,今日天缘之遇,实乃万幸!来、来、来,此处不是谈话之处,况且天已黎明,一同到我蒋家再说。”陶文彬说:“望小姐成全性命,我将铭于肺腑,刻骨不忘,来日当报重恩!”“相公,我乃忠良之后,你当我是何人?怎说出这种话来?”说着,将陶文彬往背上一背——
急急行来急急奔,拿陶文彬背了转家门。
那时,有个看坟的呆子叫蒋德,胡家三鬼盗墓时,他睡在坟园旁边一个草棚里,天气又冷,头对被窝里一攻,像睡死过去一样,盗墓之声,他一点也没听到。等到蒋赛花从棺材里出来,与陶文彬讲话时,他尿急难忍,醒过来小解。一见蒋赛花与一男子点头数脑,驮驮抱抱,吓得屁滚尿流,拎着裤腰放虎跳对蒋家村跑。边跑边叫:“不得了啦,小姐僵尸了,还驮了一个男鬼回家!”蒋员外听到,便问:“蒋德、蒋德,外面天已大亮,你呆头呆脑,日清日白见什么鬼?”“员外,我见小姐僵尸鬼,还驮了一个男鬼往家跑。”这时,府内又有家佣报:“员外老爷,小姐果然是僵尸了!”员外说:“果真是小姐僵尸,那你们快去把吊桥撤下,不要让她进家。”那些正在为小姐做斋的和尚一听,吓得往经台下面攻。一个老和尚有经验,胆也大,对那些躲在台下的小和尚骂一声——
“你们都是无知僧,哪有僵尸出土坟。”
蒋赛花来到护庄河外,见到吊桥已撤,在对岸大声叫喊——
“爹娘哎,女儿并非僵尸鬼,为何不让儿进门。
爹娘哎,女儿确是还魂转,绝处之中又逢生。”
蒋员外听听喊声不止,心中倒有五分害怕,五分不怕。所怕者,女儿确实死去了又葬进坟墓,为何能僵尸回来;不怕者,毕竟是亲生之女,况且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哪会有僵尸出现?但又不敢相信真是女儿还魂。便说——
“小姐呀,如是你死得不瞑目,僧道正在荐你魂。
如在冥府没钱用,多化纸锞你早动身。”
蒋员外不信女儿是真的还魂,蒋赛花躁得顿脚,就使功法:“陶二相公,你在肩上抱抱紧,我带你跳将过去!”
只见她一个急步跑,两脚一跃跳过桥。
脚一蹬来腰一晃,轻轻跳上绣楼房。
将身放下陶公子,开箱倒笼寻衣裳。
从头换到足后跟,体体面面像新人。
蒋府合家人等见小姐上了楼,无不惊恐万状,唯有洪氏夫人不怕。她说:“你们不要怕,小姐是我一阵痛肠一阵疼肠养的,我不信她是僵尸鬼?是鬼是人我上楼去看!”小姐见母亲来到楼上,
一把背住洪氏手,亲亲老母叫几声。
“孩儿真的还魂转,听儿细细说原因。”
洪氏夫人见蒋赛花手掌滚热烫烫,说话响响琅琅,随口便叫:“员外,你们不要怕,小姐真的活出来了!”蒋员外连忙对家人说:“快去把和尚、道士回掉。叫他们——
不要念来不要唱,收收经担回山门。”
和尚说:“员外,我们在你家念上一整天,不曾吃你家一袋烟,就叫我们空手回去!”道士说:“员外,我们拜了一天台子脚,你竟一个工钱总不发!”员外说:“各位师父、先生——
你们不要闹不要争,一斋一衬转家门。”
蒋员外和府内人等,惊讶万分,一齐来到楼上,问小姐如何还魂,如何又带回一个男人,其中到底是何原故?蒋赛花把陶公子途中遭劫,被胡家三鬼逼他盗墓内金银珠宝,因这位相公说了一句错话,恼怒了胡家三鬼,把金珠宝贝盗走了,就将这位公子拱进棺材,毁人灭口。谁知活人进棺,手舞足蹬,挣扎求生,就把我喉咙里的鸡蛋蹬出来了!
“父亲呀,不是公子用脚蹬,孩儿怎得转还魂。
该应爹爹福气好,他是奴的救命人。”
蒋员外一听,大吃一惊,说道:“原来胡家三鬼这么可恶,我将要重重办他。但不知相公是哪里人氏,请你说出真情实姓,老夫当报救命之恩!”陶文彬连忙起身,一躬到底,行一个大礼:“老员外在上,晚生误入贵府,万望恕罪!既到贵府,在真人面前不说假,假人面前不道真。
陶文彬开口泪纷纷,员外在上听真情。
小生故乡是燕京地,父姓陶,母是皇封诰命正夫人。”
蒋员外一听:“哎哟,你莫非是当朝首相陶彦山之令郎?”“老员外,正是晚生。”“陶相公,老朽失敬了!请问相公为何来到山东之地,又有何干?”陶文彬说:“员外在上,容晚生恭禀。
只为十把穿金扇,恼了严奇国丈亲。
他纵子去夺皇赠扇,私下领兵困我门。
我兄文灿动了怒,一举打死他两个人。
我父惧奸坠金死,母亲自缢也捐生。”
蒋员外说:“陶公子,不必再讲,老朽明白了。大概是全家斩绝,逃出你兄弟两个。你相公天缘奇遇,落到我蒋家村,但不知你兄陶文灿逃向何方去了,你可知道?”
陶文彬一听嚎啕哭,犹如尖刀刺在心。
“员外呀,兄长不知何方去,未知死来未知生。”
蒋员外见陶文彬伤心悲泪,便安慰道:“你且安心在我处住下,慢慢打听你哥哥的下落,我这里自有道理待你。”说罢,蒋员外离开公子与女儿下楼。
员外来到楼下,随叫蒋兴、蒋禄、蒋安、蒋福四名家将:“你们替我去把胡家三鬼叫来,就说员外因小姐死了,家内请了僧道两班,为小姐念经拜忏,无人管理事情,请他弟兄三个去帮员外忙忙,不能迟慢,立刻要到。”
四个家将动身走,不肯耽搁片时辰。
那胡家三鬼,自从短劫陶文彬,又盗蒋赛花的墓,真是发了大财。这一天,他们兄弟三人在家摆下酒,开怀畅饮。吃着谈着,想洗手不做这短劫生意,想开木行,想开油坊,又想开典当,还想买田办庄房,真是小人发财如受罪,日夜睡不着,不知做哪一行好。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脚步声。兄弟三人抬头一望,原来有四个人站在门前。所有四个家将,胡家三鬼总认识的。三鬼随即起身相迎:“四位爷爷,请进来吃酒!”蒋兴、蒋福说:“好说,好说,不必客气!”三鬼问:“四位爷爷,来此何事?”四人说道:“我们受了员外差遣,只因府内为小姐做斋,缺少人管事,特来请你们三位兄弟前去帮忙。”胡家三鬼暗自吃惊,莫非那件事情透风了?三人暗暗商量。胡顺道:“我们那趟生意谅来无人知道。哪个走漏消息?莫非是那个邹文彬从坟里爬出来,送信到蒋家村?”三鬼胡通说:“谅来那个邹文彬变穿山甲也爬不出来。蒋员外既然叫我们去帮做事,我们还是去的好,不去,反被嫌疑。”三鬼正在暗中商议,四个家将催促动身。三鬼说:“就来了。”临走时,对他娘一声呼喝:“老东西,我们出去干事,你把门户看好!不然,当心你的老命!”四个家将暗暗骂声——
“三个王八果然是逆子,谅你此去难过门。”
一路行走,进得蒋家门来。进一重门,那些家将关一重门,道道门关得紧腾腾——
进了三重门,绳捆篾扎紧缠身。
把他推到大厅上,五十皮鞭就上身。
胡家三鬼问:“员外老爷,小人无罪,为何要杖打我们?”蒋员外说:“你们这三个恶棍,开棺盗墓,毁人灭口,触犯天条,如再抵赖,定斩不饶!”随口又叫家将把公子与小姐请下楼来。陶文彬与蒋赛花来到大厅,三鬼一见,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员外问:“胡家三鬼,你们认得这两个人吗?”三鬼哪敢回答,身子只是筛糠乱抖,一个也不开口。员外喝声:“拖下去把他们杀掉!”两边走出几名家将,如鹰抓燕鹊,虎扑羊羔,拖了就走。旁边蒋赛花上前开口:“爹爹在上,容女儿有言相禀。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暂且留他们一条性命,只要逼他交出赃物就罢了,算来他们也是孩儿的救命恩人,他们如不去盗墓,孩儿怎能还魂?”
员外听到这一声,此言不错半毫分。
若是他们不盗墓,女儿怎得再逢春。
随即向胡家三鬼说:“依理今朝要杀掉你们,方解胸中之恨!因我女儿讨情,饶恕你们一命。你们赶快把赃物交出来!”胡家三鬼连忙叩头到底,像鸡子拾米:“谢员外不杀之恩,我们情愿交赃。”正走之时,陶文彬上前喊声:“三鬼慢走,我还有话说。”陶文彬对员外说:“别的赃物犹小可,只是我的三把穿金扇,乃是紧要之物,断不可少,亦要他们交全!”胡家三鬼在旁听了,忙说:“小爷放心,我们一齐交来。”于是蒋府四个家将押着胡家三鬼来到胡家,清点各色珠宝,连同三把宝扇——
一概交与家将手,带着三鬼回府门。
三鬼跪到尘埃地,谢谢员外不杀恩。
御员外蒋正说:“我早已知道,你们三个都是忤逆之子,如今放你们回去,第一要孝敬你母,第二要知过必改,第三我这里赏你们五十两白银,回去做个正当的生意买卖。”胡家三鬼又是叩头谢恩,一齐开口——
“谨遵员外忠言命,一定孝敬老母亲。
如是说的违心话, 五雷轰顶火焚身。”
这三鬼拿了员外的赏银,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离开蒋府,顺便从街坊买了许多素菜素果,又买二斤挂面,来到家中,进门就满脸陪笑,亲亲热热地叫声母亲。随后就在神前点烛烧香,寻一根茅竹板子放在神前,然后三鬼一齐下跪,叫声“母亲呀——
先责孩儿不孝罪,五十板子杖儿身。
后治孩儿不行正,败坏家风又犯国刑。”
姜氏老母一看,心中暗想:这是何故?简直是西天太阳往东行。“哦,我知道了,这定是蒋员外行的好,叫他们如此待我。”想罢,便说:“儿呀,知过必改,善莫大焉,何必重责!”三鬼说:“娘呀,所责者触及体肤灵魂,以赎前愆,求娘不要饶恕。娘不责打,儿不起身!”姜氏奶奶无奈,这才拿起竹板——
姜氏提板泪纷纷,“叫声冤家你听真。
从今以后行正道,何必要竹板打上身。
为娘心肠不愿打,不打儿又不起身。
为娘只好掮得高来打得轻,打在儿身娘痛心。”
姜氏打一板来流滴泪,三鬼吃一板子笑一声。
这叫玉不磨琢不成器,人不受教不知义。
不是员外来教导,三鬼哪知行孝悌。
胡家三鬼受蒋员外教导一番,并当场发誓改过。放他们回去之后,蒋员外常常着人打听三鬼对他娘可有孝心,可再出去拦路剪径。早有家佣报与员外说:“现在胡家三人真能改恶从善,孝敬娘亲。在家日出而作,做些肩担小卖生意;日落而息,烧煮洗涤,侍奉老母。左邻右舍都称赞胡家三鬼洗心革面,一如新人。”蒋员外一听,满心高兴,叫家将去把他们三人请来。
胡家三鬼来到蒋家大厅,员外命坐。三鬼开口:“员外在上,不知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望员外赐教,小的无不遵命!”“老夫请你们前来,是因得知你兄弟已痛改前非,孝敬母亲,勤劳务业,与人相敬,老夫万分高兴。看来,你们还是个愿走正道的有用之人,将来定能为社稷尽力。我想,在这东南方百里之遥,有一高山,名叫青龙山。山上地势平坦,山下树木葱笼,山峭壁陡,可以屯兵积粮。因此叫你们兄弟三人,带你母亲一同上山,招兵买马,屯草积粮,只等兵精粮足,将来好为陶公子报仇。我这里先发白银一千两,作开办之用,日后兵马所需粮饷,概由老夫陆续补足。此事不可有违!”三鬼说:“小的遵命,请大人放心!”自此——
胡家三鬼在青龙高山招兵马,日后为陶家报冤仇。
此话丢开容后表,再讲蒋府忙招亲。
御员外蒋正安顿好胡家三鬼去青龙山招兵屯粮之后,回到绣楼与洪氏夫人讲了:“夫人,陶公子救得小姐一命,又为小姐所爱,真是天赐良缘,也是我们的福份。依我看,就选个良时吉日,将陶公子招为女婿,你看如何?”“依我看,虽然我们看出了他们有爱慕之意,但还是要再问一问公子的意愿为好。”“对,夫人此言有理。”于是蒋员外叫家将把陶公子请来问:“陶公子,老夫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员外请讲,小生洗耳恭听。”“关系婚姻之事,自古就有‘生同罗帐死同坟’的说法,你与我家赛花已经生生死死先同坟了,此话传扬开去,不免要为外人耻笑!我看,你们巧遇,乃天之意,不如将巧就巧——
不嫌赛花人品丑,你们两下就结同心。”
其实,陶文彬早就想听员外这句话了。经员外这么一说,心上更加欢乐——
“员外呀,晚生处在落难境,一切听从您老大人。”
员外一听,格外高兴。洪氏夫人说:“员外,我你说句笑话,鱼嘛挂在灯钩上,猫儿看了嘴又馋,还拖延什么时日呢?拣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当日,今晚就让他们成亲。”员外说:“照此办理。”随即吩咐厨房,杀猪宰羊,各厅摆酒,犒赏府内家将,安童、梅香、使女人等总有喜酒。自古说,有钱无难事。一刻辰光,酒菜停当,叫丫环上楼替小姐梳洗换装,好做新娘——
丫环不消停,迈步上楼门。
未言先带笑,姑娘在上听。
领了员外令,上楼报喜讯。
叫你快梳妆,今晚就成亲。
小姐一听心欢喜,忙坏了描眉丫环女桂英。
蒋赛花将身坐上美人椅,面对青铜明镜挽乌云。三把梳成美人髻,凤头金钗插一根。芙蓉面上加宫粉,朱点红唇牙如银。耳饰八宝点翡翠,柳叶眉毛画丹青。
姑娘一对秋波眼,铜铃深处含真情。
穿一件,上盖衣,百褶浪裙。
裹脚套,用的是,绵绸绘彩。
足下蹬,水红菱,锦绣花鞋。
走一步来摆三摆,赛过观音下莲台。
这边佳人忙打扮,那边陶公子上楼来。
头戴逍遥八字巾,身穿长衫蓝海青。
腰束一根丝罗带,文质彬彬一书生。
楼上佳人忙打扮,满堂张挂琉璃灯。
笙箫细乐闹盈盈,拿公子请了上高厅。
酒饮数杯,菜上几道。陶文彬敬过泰山泰水酒,又敬家将和来宾。
司仪一声喜娘到,邀请公子上楼台。
陶文彬一听,满面含羞,只得随喜娘上楼。抬头一看,暗中欢喜——
好一个陶二郎,抬头用目望。
三间楼房屋,东西两头房。
一对富贵椅,书桌有两张。
回头房里看,不住笑嚷嚷。
一张梳妆桌,紧紧靠西窗。
上有天花板,下有踏步床。
红绿鸳鸯被,枕头配成双。
金钩倒挂红罗帐,一对玉珠挂两旁。
蒋赛花站在踏板上,满面春风等新郎。
一对喜娘把陶公子送进香房,斟满两杯富贵酒,双双交杯,一饮而尽。洞房里不分大和小,热热闹闹吵新房。丫环使女争喜果,贴身梅香要看新郎。
罚他们吟诗又作对,还要公子哼文章。
洞房里说说笑笑多热闹,只听谯楼更鼓二记敲。
众人闹罢各自散,好让他双双度鹊桥。
他二人红罗帐里偕连理,忽听得风吹檐前铁马摇。
两下欢合嫌夜短,只听得架上金鸡喊声高。
东方发白,天明大亮,夫妻二人起身梳洗已毕,喜娘搀新郎新娘下楼——
堂上铺起红毡毯,夫妻双双拜年高。
蒋员外和洪氏夫人,喜笑颜开,欢乐不已。随手到神前点起香烛,叫他们神前拜过天和地,百年好合过时光。从此——
陶文彬虽得安身处,还是在,日夜想念报冤仇。
一部《十把穿金扇》本来路程远——
稍停片刻再团圆。




二 陶文灿两兄弟南下借兵刁王方诸美人奇遇招亲

一月新婚恩似海, 二月夫妻两分开。
三年奔波投湖广,四面八方找兄台。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是四季无作为,空负人间好时节。

眼前遇难莫心焦,岂是平步上九霄。
只待人间春来到,不报冤仇非英豪。

生死死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愿君悔悟早回头。

上册经文讲到陶文彬落在山东蒋家村,为蒋员外夫妇和蒋赛花小姐所爱,招赘蒋赛花为三夫人。夫妻恩爱,相敬相亲,暂且不提。
一文劝过一文来,金花谢过银花开。
谢金花陶文彬喜得三美女,开银花陶文灿流落扬州得裙钗。
陶文灿流落扬州被茶店老板贾志成收为义子,何以能与刁婵梅小姐相遇,这要从北京御史府方老大人六十大寿寿庆之事说起。三日前,方廷御史府内外打扫清净,堂内张灯结彩,扎紫披红,所有诸亲六眷,早已备礼前来祝贺。弘治皇也传旨众臣前来拜寿。到了正日,府前车水马龙,纷纷而来——
来的不是其别个,总是王亲众大臣。
方大人为他们接风洗尘,各大厅设酒款待,花厅上还有梨园子弟唱戏,大门前鼓乐相迎,热闹非常。方廷老大人吩咐家将方福,去逍遥王府请上下八美前来看戏。因上下八美有事不能前来,所有寿礼着柳兴送到方府,太平王柳让随礼到达。家将方福,见八美人再三致歉,托方福回府美言相告,方福只得回府。方福在路上经关帝庙门口,见庙里人头挤挤,锣鼓铮铮,遂钻进去看个究竟。只见一位老者,一位妇人,还有三个壮汉和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十分美貌,在锣鼓声中开场聚众,玩的都是真刀真枪,煞是精彩。方福看了一会,也就走开。
众位,这玩把戏的是谁?就是《八美图》上柳涛吃了瘅哑药,在苏州三塘街被逼化缘,大闹太湖,在水里杀死了四方山的老贼刁蟒的二弟,名叫刁洪,夫人马氏。生三子一女,长子刁文,次子刁武,三子是个呆子,名叫刁英。那个体面女子叫刁婵梅,也是骊山老母的门生。她一身武艺过人,马上马下,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还有百般仙法、宝贝拿人。所以刁洪一家早有为兄长刁蟒报仇之心,只是未有机会下手。如今打探得北京方老大人贺寿,想必柳涛定在方府拜寿,所以刁洪带领一家人等,假装玩把戏的混进京都,想行刺柳涛。这刁洪本住在太湖水球寨称王。一到北京,故意在关帝庙摆设把戏场,并不图钱,只为掩人耳目,窥探柳涛。
再说方福一直来到府中,先将上下八美不能前来祝寿之事禀告一遍,后说在关帝庙看到玩把戏的十分热闹,且总是真刀真枪。方大人听了,随即叫方福:“既有把戏班子在此,你代我去请他们来玩一场把戏助兴,好与诸位大人散心。”方福一听,不晓多兴,一阵风似的来到关帝庙,对那玩把戏的老儿刁洪说明:“不宜迟延,方大人叫你们快去!”那刁洪一听,心中暗喜——
总说开店不生财,生意照常上门来。
随即来到御史府,敲敲锣鼓玩起来。
真是锣鼓响,脚底痒,所有来贺寿的诸位大人,均被请来花楼看戏,府内家眷人等也云集两边花厅,向着大厅之下,看玩刀枪棍棒,跌打滚爬。早有荷花、海棠两个丫环报上高楼:“二位小姐在上,府内又来了一班玩把戏的,内有一位女子,人品生得美貌无比。”方翠莲与王素珍说:“你们快到楼下将这位女子请上楼来。”刁婵梅一到楼上,也不与王、方二位小姐行礼,往下一坐,方翠莲心中不悦,暗中说道:“既在江湖混迹,怎么目中无人?”王素珍问:“你姑娘的本事,是家传还是师传,或是仙传?”刁婵梅昂着头说:“我乃仙传武艺。”王、方二位小姐见了更加不悦,随叫荷花从抽屉内拿出五两银子,叫她回去。刁婵梅不要,竟自下楼而去。方翠莲叫荷花等不要送她,对刁婵梅非常生气。
刁婵梅下了楼梯,转弯抹角,抹角转弯,弯弯曲曲,摸不着从哪个门户出去,偏偏摸到方府库房门前,用目一望,只见门上八个大字:“库房要地,请君莫入。”刁婵梅将此处留在心上,摸到天井,仍与父母和三个兄长,一起舞刀弄枪。但这班人的举止行色,早被太平王柳让看出,随即对方大人说:“老大人在上,依我看来,这班玩把戏的决非好人——
不是偷鸡捉狗贼,定是江洋大盗人。
恐怕黑夜事有变,打发他们早动身。”
方老大人接口说:“我也察觉,此等之人并非以戏为业,可能另有他图。”当即取出二百两纹银,送与那老头。那老头拿了银子,收了场子,回客栈去了。这时,夕阳西下,各宾客散去。方老大人恐今夜有变,便留住了太平王柳让,与方大人作伴。
单说老贼刁洪听刁婵梅说见到方府库房所在之处,便在客栈内集全家之人,共议今夜到方府盗劫库银。刁贼一家吃过晚饭,暗中各人打扮,带着短刀棍棒,每人又带麻布口袋,准备停当。等到谯楼鼓打三更之时,刁洪对客店老板说:“今夜有个吴公馆请我们去做把戏,你替我看好房门,回来小账从优。”店家答应一声:“晓得了。”刁洪带着三男一女,由刁婵梅引路——
五人一路如猫追鼠,直奔方家一府门。
一个旋风上了屋,轻手轻脚步如云。
他们五人有非凡的轻功,跃身上屋,登高如走平地一样。刁婵梅引到库房屋上,揭去砖瓦,开了天窗,由刁文、刁武、呆子刁英,一齐进内,其余二人在外望风,预防方府发觉。刁文、刁武用麻袋装上金银,量力而行,立刻就从窗口吊走。唯有呆子刁英,贪得无厌,把麻袋装得结结实实,吊又吊不上,舍又舍不得,老贼刁洪在天窗口上轻声催促,他肆无忌惮,充耳不闻。刁洪在上面望风,只听他在里面响动,随即又喊:“刁英上来,恐有风声!”刁英回答:“莫说风声——
就是雨声和雷声,也要拿银子弄动身。”
说罢,搬动麻袋,对背上一甩,想从天窗口跳上。
脚还不曾离地面,咣一声掉下来。
咣啷一声响,惊动柳让太平王。
柳王爷连忙穿衣,并喊府内家将:“大家快来,府内有恶贼作狂。”方大人听柳王爷一叫,连忙来到女儿绣楼上,唤起方翠莲与王素珍小姐。这下,全家人等,掮枪舞棍,点起灯笼火把,照得如同白昼。老贼刁洪听到府内大动,带领三人早已越墙逃走。方翠莲、王素珍在黑夜中追赶未及回转。
方府上灯火如雪片,柳王爷翻身上库房。
用灯火一照,只见屋上开了天窗;再一细看,库内还有一人。柳王爷说:“各位家将人等,上面守住天窗,下面围困库房,莫让恶贼逃走!”
里一层外一层,库房围得密层层。
唯有呆子刁英,他装的满袋银子弄不出去,心上发躁,便叫:“你们吵什么嗓,把方府上的人吵醒了,怎得了哇!”柳王爷说:“喔,你这个贼胆倒大哩,还把我们当作是你窝里人?好,让我来生擒于你!”只见柳让——
纵身一跳下库房,犹如猛虎扑羔羊。
把刁英一个反剪绑,拖到厅上就过堂。
众家将两边排列,方、柳二王爷坐堂。那刁英见了二位王爷,立而不跪。方大人喝道:“大胆恶贼,黑夜盗劫库银,该当何罪?见了王爷,还不下跪!”刁英说:“你是人,我也是人,叫我跪,你也要跪!”方大人道:“恶贼如此嚣张,将他拖下去,重打四十大棍,看他跪是不跪!”方大人开口,家将动手。
一五一十四十棍,打了过后又开声。
刁英挨打四十棍,仍旧站着说:“打了四十棍,可让我走?”方爷说:“要想放走,比登天还难!”刁英道:“我没有杀你人,不曾放你家火,除非杀人放火,你不能要我性命。你家银子在你库内,还有我刁英一只麻布袋在内,也该交把我,不能应其古例——偷鸡不到蚀把米,银子分文未捞到,还倒贴一个麻布袋。”方大人说:“你不要胡说,只怕你人头保不住了。”呆子一听,哈哈大笑:“你们这二人枉在世上,真乃不是君子,你们就没有读过孔孟之书:‘大丈夫生而何欢,死而何惧’,还不是视死如归乎?”
众位,方大人、柳王爷捉住呆子刁英,打他不怕,杀他不惧,难以下手。坐在下首的太平王柳让,看看不信撬不开他的口招供,便拍桌大怒:“你这个呆贼,你住哪里,姓甚名谁?你们党羽共有多少?必须从实招来,方饶你命,不然,定斩不饶!”呆子说:“啊哎哎,你算比他狠一点?开口先拍桌子,难道我刁三就怕你不成?你这是问了我家乡姓名,要问旁的,我刁三爷就是不答,看你怎么样?你问我家乡,我如不说,就不算好汉,倒要把家乡住地,尊姓大名告诉你哩。你们必须洗耳恭听!”两边家将喝道:“不准胡扯!”刁三呆子说:“三爷我从不胡说,全是金玉良言——
呆子开了声,尊声两个人,
若问名和姓,吓坏你许多人。”
家将喝道:“要尊声二大人,怎么两个人?”刁英说:“他们不是与我一样高,一样长,何为大人,何为小人?你们会说,就让你们说吧!”呆子把嘴一咕,对那一站,就像城隍庙里的马——屁不放,尿不撒。方大人说:“你不是说,不说家乡姓名不算好汉吗?快说,做个英雄好汉!”呆子挨方大人一激将,他说:“这才像问话,听我三爷道来!”呆子说——
“问起我家乡名和姓,不是无名少姓人。
家住江南太湖地,水球大寨是家门。
我父刁洪称寨主,我娘马氏武艺精。
生我们兄妹人四个,都是飞檐走壁人。”
方大人问:“你一家居住水球寨,做什么买卖,作何勾当,一并说来。”呆子道:“我家一不做生意,二不做买卖,全靠招兵买马,屯积粮草。”“你家招兵买马,是想夺江山,还是有仇未报?”呆子说:“皇帝我家不想做,不是真龙星下凡。报仇不是兵多粮足,怎么报仇!”方大人问:“但不知要报谁的仇?要不要我助你家一臂之力!”呆子说:“报仇者,要杀柳涛全家,如果你们肯帮忙,就到我水球寨去吧!”柳让问:“你与柳家有何冤恨?”呆子说:“你们也太嗦了。没得仇恨,怎要杀他全家!他当年大闹太湖时,在四方山将我大伯父赶到水里,还把他杀了。看来此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方、柳二位大人听罢这番话,心想,幸亏今朝捉住一个,不然祸患无穷。随叫左右家将听命,
将他打入囚车内,速速押上午朝门。
这时,正逢五鼓敲过,弘治皇坐殿。文东武西,各站两边。方、柳二位大人将囚车停在午门外,越众上朝,往上参拜,口称:“吾皇万岁万万岁,微臣见驾!”弘治皇问:“阶下可是都御史正宫国丈方廷老太师?那边可是孤王干殿下太平王柳让?孤王无旨相诏,一老一少前来见驾,有何本奏?”柳王爷说:“万岁在上,因儿臣在方府夜间捉得一名反叛贼徒,已据实供认,他是水球寨刁洪之三子,名叫刁英。刁洪在水球寨招兵买马,操练兵卒,聚草积粮,装作江湖卖艺人混入京城,行刺儿臣之父,未便下手,乃在方府打劫库银,逃去他父兄妹四人,捉住刁洪的第三子刁英一人。现在午朝门之外,请圣上发落。”
弘治皇一听,陡吃一惊,孤不知水球寨还有一支反叛!忙问文武两边:“众位爱卿,哪位卿家替孤王领兵去征剿水球寨?
得胜回朝转,官上加官重封赠。”
早有太平王出班奏道:“主公,儿臣领旨,前去捉贼。”皇上说:“既是干殿下领旨——
赐你三千兵和将,不日祭旗就出征。
将囚车里的刁英放出来,叫他带路,一到水球寨,先行将他斩掉,然后剿灭水寨,不得有违!”太平王当殿领旨,校场点兵——
号炮连天动身走, 队队兵马出皇城。
再讲老贼刁洪,自从方家逃出,一家来到水寨,单单不见刁英,满心惊怕。只恨三子呆里呆气,身落罗网,看样子性命难保。刁婵梅随口答道:“爹爹在上,我三兄长刁英,如其丧命,倒也罢了,只怕他在方府招出实供,那时一定有官兵前来剿灭!”老贼说:“不错。望女儿施一良计,求吉避凶,方为上策,不然,定被官兵抓获。”刁婵梅说:“爹爹,女儿有个章程,赶紧将寨内金银细软等物,埋藏荒野湖边,人马远避,打听官兵的动向。”随即刁文、刁武一齐说道:“妹妹不必胆小,非是愚兄夸口,即使有百万官兵也无奈于我们。将寨内一切贵重资财转移埋藏,这是正事,但寨内人马万万不可躲避,这个风声一传出去,还说我们是望风而逃,以后怎有脸面为人?”于是众人,一面分头埋藏宝物,一面重整寨内兵器,准备抵敌官兵,决一死战。
夜茫茫,静悄悄,水球寨中乱糟糟。
珠宝深埋土中去,兵丁人等擦枪刀。
这边柳王爷领兵出城,早惊动了他八位夫人“下八美”。她们放心不下,随后来到金殿得旨跟随后队,一齐动身,向太湖水球寨进发。
柳让领兵出皇城,后跟八美一班人。
旌旗招展天色昏,炮声隆隆如响雷阵。
人如猛虎下山,马如蛟龙出海。柳王爷人马多英俊,刀枪剑戟密如林。
乌鸦吓得停了翅,野兽奔跑忘了群。
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地方官做向导,老百姓看热闹。
一路行程不耽搁,水球寨到面前呈。
兵马正在前进,忽见蓝旗报事官,肩扛“令”字旗,怀抱虎狼威,直至中军队里报:“王爷,大兵不可前进,前面已近太湖,离水球寨只有十里之遥。”柳王爷随即吩咐:“在此选一开阔之地,安营扎寨。扎营之处,前要有进剿之路,后要有屯粮之地。三军就近取水,埋锅造饭,探信官刺探敌情,一时三报。”这下,三军忙碌,前安朱雀,后安玄武,左安青龙,右安白虎,按阵布营。营门外按十八层防障——倒马毒、绊马索、铁蒺藜、挡军木、陷马坑、滚刀轴等等,防守严紧。九宫八卦,位列三才,各安停当——
兵对兵,将对将,铜盔铁甲,
刀对刀,枪对枪,寒光逼人。
柳王爷,按兵法,智运孙武,
八美人,怀揣宝,略队前行。
“了伦登”三声狼烟炮,惊动水寨得知闻。
刁婵梅听得炮声响亮,知道官兵前来征剿,知会小将当心守防。老贼刁洪问:“哪个出马迎敌?”刁婵梅道:“女儿前去迎敌官兵,用法宝伤人,少不得是生擒活捉于他。”老贼说:“叫你两个哥哥与你压阵,务必当心,不可轻敌。”刁婵梅答应一声:“晓得,爹爹不必操心。”说罢,披挂上马,暗藏宝器,一马跃出水寨,刁文、刁武随后跟上。三人来到战场,用目一望,只见对阵来了一将,跨下坐的五虎必龙喷火兽,手执九耳八环象鼻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刁婵梅在马上炸开樱桃口,高声叫道:“对阵的小子,胆有天大,敢来犯我大寨!识时务者,速速领兵回去,不识相的,丢下头来,姑奶奶替你埋尸!”柳王爷一听,勃然大怒:“这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阵前夸口,且看本王来取你首级!”
两人对话琅琅响,脸嘴一变就动刀枪。
刀对刀,叮响,枪碰枪,冒火星。柳王爷刀快,杀人如同切菜。一刀砍来,刁婵梅在马上拨转马头,身子一晃,让过这一刀,用手在怀中摸一件宝贝,名叫“八卦分金炉”,厉害无比,着人一下,化骨成灰。随即取出来,口念真言,往上一抛,只见金光一道,直扑柳让而来。柳王大惊,喊声:“不好,势在危险!”这时,早有“下八美”江翠屏看柳王爷不能招架,也取出一宝,往上空一掼,炸开灿烂金光,只听呼的一声,二宝合在一处,
江翠屏速速把手招,两宝收来进腰包。
刁婵梅慌得没主意,拨马回头转身逃。
众位须知,刁婵梅、江翠屏二人,总是骊山老母的门徒,但不是同时学法,所以互不相识。这“八卦分金炉”,本是上下两个盖子,合成一副,江翠屏是上盖,刁婵梅是下盖。学道时,江翠屏在前满师,得了上盖,刁婵梅在后,得的下盖。刁婵梅身在中原,江翠屏是西凉人氏,所以骊山老母赐她们分金炉,就是能叫她师姐妹相会。
刁婵梅见宝贝挨江翠屏收去,惊慌失措,只得拨马败走,刁文、刁武也早已逃回寨去。老贼刁洪见女儿败阵回去,连忙吩咐手下放大炮攻打,只听得咕咙咚一声炮响,直对柳王的坐骑。这柳王的坐骑,名叫五虎必龙喷火兽。此兽口内能喷火,肛门也能喷火,只是轻易不喷,一旦有火靠近,它能两头喷火,势不可挡。
也该刁贼恶满贯,自己放火烧自身。
那刁贼的炮火,一靠近马头,马口里就喷出火来,火往两边分开,足有一丈多宽的火势,直往前喷。马尾往上一竖,肛门亦喷出火来,格外厉害,不用鞭打,所向无敌,见人烧人,遇马烧马,把一座水球大寨,烧得冰消瓦碎——
石头烧得粉粉碎,人马烧成一堆灰。
河里鱼虾尽烧死,分不出哪是甲鱼哪是龟。
唯有刁婵梅见火势难挡,直往寨后而逃,一口气跑了半天,来到扬子江边。正在望着江心掉泪,吼哭三声,正准备跳江自尽,忽见江边一只小舟,心中欢喜,连忙爬上小船,随波逐浪在江心飘荡。
柳王爷扫灭了水寨,得胜回朝交旨。弘治皇龙心大喜,大犒三军——
酒来打起逍遥鼓,菜来弹动七弦琴。
庆功行赏暂不表,再谈江中女千金。
刁婵梅上了小船,在船上放声大哭——
哭一声爹娘呀火中死,哭一声二兄被火焚。
我刁家大小死干净,只剩奴身落江心。
柳家冤仇未得报,反落我刁家灭门庭。
奴是蛇入曲洞无退路,老鼠过街见不得人。
刁姑娘正在无路走,空中忽降一个人。
来者是骊山老母,身站船头,用手对舱里指道:“徒弟,休要糊涂!”刁婵梅抬头一看,是师父到来,喊声:“师父,搭救徒儿性命!”骊山老母说:“救你不难,只恨你逆天行事,罪犯天条,你不用宝物伤太平王柳让,他也不用五虎必龙喷火兽杀你。他是弘治皇儿干殿下,你是何人,怎可与殿下动手,此乃一也。二者,不该在方府见财动心,盗劫库银,这都是你的罪过,应遭此惊险。来,来,来,徒女听了:我今救你一命,把这颗丹丸吃下就全然无事,顷刻就能到达彼岸,有救星收留于你。”众位,这颗丸药名叫哑口丹,刁婵梅往腹中一吞,口哑百天,才能说话。骊山老母运动妙法,口念真言,只听船身一动——
飘飘荡荡一阵风,小船吹了上天空。
按落云头,小船落在扬州钞关内河,骊山老母也不多说,驾起祥云竟自去了。
扬州钞关内河,正对贾志成茶馆后门,所有茶店用水,淘米洗菜,总在内河。这天,正逢贾老儿来到河边挑水,忽见码头上有一只小船,舱内坐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随即向船上问道:“谁的小船,停泊在此?”连问数声,未见回答。又见那女子形容悲戚,又问:“女子,可是你腹中饥饿,不愿说话?”刁婵梅虽不能说话,心里却是明白,听得问她肚子可饿,就用头点了几点,表示肚里正饿得发慌。贾老儿连忙到店内拿来六个馒头,不觉被贾奶奶发觉,便问:“这馒头送与何人?”贾老儿如此如此告诉一遍,贾奶奶便跟上码头去看,果然不错,生得标致非常,就是不能开口说话,猜她是在江中失风,惊吓到这种样子。贾老儿随手送馒头与她吃,刁婵梅双手一拱,表示谢意,就伸出玉手,接过馒头吃了。贾奶奶遂与贾老儿商议,意欲将她收为义女,贾老儿也十分有意,于是将刁姑娘搀扶上岸,来到家中。次日,贾老儿点上香烛,备上祭品,在堂前敬过神,祭过祖,刁婵梅端正下拜,认贾家二老为义父义母。贾老儿又把陶文灿叫过来,叫他们义兄义妹相称。左邻右舍知道贾家收一义女,又来恭贺三天,逐日办酒款待。闹了三天,邻里之人都知道贾家有个美貌义女,大家为他高兴。
一日,贾老儿到钞关有事,贾奶奶去河边淘米洗菜,刁姑娘在灶前烧火,陶文灿突然来到灶前,先是对刁婵梅一笑,后是用手在刁婵梅腿上摸了一把,惹得刁姑娘粉面一红,反起一腿,向陶文灿踢来。陶文灿把身子一让,刁姑娘又是一拳。两人斗了数合,陶文灿不是刁婵梅的对手,冷不防——
刁婵梅起个金鸡独立势,把陶文灿踢上屋梁间。
陶文灿使个壁虎式,伏在梁上不下来。
刁婵梅用手向上招了几下,意思是:“哥哥,你下来呀!”陶文灿说:“男子汉说不下来就不下来,看你怎样?”刁婵梅身子一缩,用脚一蹬,地上陷下三寸多深,仰面斜立像一根木棍斜插在地上。陶文灿抓起梁上的燕子窝往刁婵梅脸上掼来,刁婵梅眼明手快,接过来就向陶文灿掼去。二人一个伏在梁上,一个斜立在地上,用燕子窝掷来掷去——
像小朋友打泥仗,你上他下争江山。
贾奶奶从河边洗菜回来一看,故意指着刁婵梅道:“你不得无礼,兄妹之间应当要你敬我爱,不得胡来?万不可见我们二老不在家就动手动脚!今日谅你们初犯,下次再犯,定责不饶。”
二人一个从梁上下来,一个从地上站正——
掸掸堂灰拍拍尘,脸就红到耳后跟。
再说,陶文灿初见刁婵梅,就生爱慕之心,爱她人品绝妙,标致异常。所爱之心不能出口,往往总是眉来眼去,早被贾奶奶看在眼里。那日暗与贾老儿商议:将义女配给义子。谁知贾老儿也早有此心,对贾奶奶说:“你悄悄去问义女,我暗中去试探义子,看他们两人意下如何。”谁知久旱遇汛期,水到渠就成。一个哑口点点头,一个文灿喊遵命。二老眉笑颜开,邀亲约友,备办酒菜,张灯结彩,邻居也来恭贺。连忙三天,时逢吉日。点起七盏星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
堂前拜过家堂祖,又拜义父义母收留恩。
夫妻喝过交杯酒,兰桂香房去安身。
陶文灿在扬州与刁婵梅成亲,
刁婵梅也算得安身处,再讲东斗陶文彬。
陶文彬招赘在蒋家村与蒋赛花成婚,已非一日,
欢乐之中愁又到,想起全家被害情。
陶文彬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中有话不好云。
倒是蒋赛花小姐看出丈夫的心情,就问:“相公,你近来心神不定,夜不入眠,可有什么心事在身?”“贤妻,不瞒你说,我全家被害,一心要到襄阳姑父那里借兵,一怕你不肯让我离开,二愁岳父母不准我动身。”“哎呀,相公你把我当作何人?你是铁骨铮铮男子汉,我也不是锅台灶边人,是一身热血长成,你的家仇就是奴的家仇,你要去湖广姑父那里搬兵报仇,我岂能阻拦你!再说,父母那里由我去说情,谅来二位大人也一定能准!不要顾忌,我们二人一同到父母那里请命!”说罢,夫妻双双,来到高堂,拜见岳父岳母。蒋员外说:“贤婿,今日一不是年节,二不是我们老身生日,为何如此有礼?”蒋赛花说:“父母大人,相公家仇在身,一心要暂离我家,到襄阳姑父那里借兵,报仇雪恨。”蒋员外说:“哦,就为这事,老夫早已为他操心,我安排胡家三鬼,在青龙山招兵,也是将来为你陶家报仇!你既有如此掌握兵马大权的姑父,应当速速投奔湖广去借兵,岂不更好!不过,外面张挂图像,缉拿严紧,你倒要格外当心,一路不能露机,走漏风声!”陶文彬说:“多蒙大人关照,小婿自然当心。”于是员外吩咐家人,收拾包裹盘川,择日动身。陶文彬说:“岳父在上,今日正是出行吉日,我早已选定,趁此春暖花开,风和日丽之际,不能再延迟了。”员外说:“打发两名家将随你而行。”“大人在上,多蒙好意,小婿只能单身而行,更为稳便。”说罢,陶文彬告别岳父岳母,告别蒋氏贤妻,留下一把宝扇与她,洒泪分手。
公子走上阳关路,蒋氏哭进绣楼门。
陶文彬出行是祸是福暂不表,再讲首妻王素珍。
王素珍十月怀孕将满,心烦意乱,深怕爹娘知道,怎么得了。因此上——
今日忧来明日愁,百味珍馐难进口。
荷花海棠心慌乱,整天忙了不得休。
荷花、海棠见王素珍身子如此沉重,也怕担当不起,只得报与金刀王善夫妇得知。王大人连忙吩咐家将去请太医。顷刻间,来了一位姓马的太医。荷花将马先生领上绣楼,在外就坐。荷花报与王素珍知道。王素珍暗吃一惊说:“荷花,这还了得吗,奴家并非有病,你我乃是恩主义仆,无话不谈,我是身怀足孕,倘被太医诊出脉情,那还得了!望你们总要为我想个上策,才不致泄漏天机。”荷花说:“小姐,正是为你安全之计,我才报与员外得知,请太医来解难的。小姐,只要你听我调拨,包你万无一失。”马太医吃过茶,吩咐牵线搭脉。荷花、海棠随即把线牵到房内,不系小姐脉脐上,对床脚上一扣。马太医横一切竖一搭,脉线上动总不动,太医大惊失色,随即对王大人说——
“大人哪,小姐三脉总沉沦,就怕早已丧残生。
大人哪,我从来不看人去病,你要为我祛灾星。”
正在这时,楼上荷花、海棠哭闹起来,
“小姐呀,你刚才还把眼睛睁,怎舞舞手脚就不作声。”
太太听说小姐已死,要到床上去看,两个丫环一把抱住,假意说道:“太太,你千万不能撞头,不能发躁,如有三长两短,大老爷知道,总怪我们不好,怪我们不抱住你。太太,人已经死了,你躁死了她也不得还魂!俗话说,在顾在,死顾死,你要保重身体要紧。”就这样,荷花与海棠把太太抱住,不让她贴近小姐身。
王大人与太太想:人死不得复生,就用红纸封了三十两银子,打发太医回去,王府备办丧事。
眼见天色不早,玉兔东升,王夫人吩咐荷花、海棠二人陪伴小姐尸灵。于是王素珍将“替身郎”纸人放在床上,与小姐一模一样。众位,这“替身郎”乃仙山师父送给她的法宝,能替男女之身,所以能为小姐替死。这遭,王素珍悄悄收拾停当,身边带足金珠细软,叫荷花、海棠替她把马备好,还带一把神刀随身,准备五更一到,就逃出京城,寻一座僻静处去分娩。王素珍说——
“无论生男或生女,总是陶家后代根。”
耳听谯楼敲三更,小姐马跳出园门。
又对荷花说一声,“千万不要漏风声。
一旦有了安身处, 自有传书送信人。”
王素珍用“替身郎”放在床上,星夜跳出家园,越过城墙,打马如飞,逃出京城,直扑阳关而去。家中王善夫妇悲伤万分,办了棺木将女儿收尸入殓,请了僧道两班敲敲打打,念念唱唱,做了几天道场,超度王素珍小姐。因为金刀王善没有后代,众朝臣又奉弘治皇旨前来吊唁三日,出殡安葬了事。
这边王素珍出走,寻找僻静之处分娩。那边陶文彬离开蒋赛花去襄阳投亲,借兵报仇。一路上不分昼夜,抄小道而行。一日来到一野村荒地,从荆棘中跳出两个强盗,拦路抢劫,将陶文彬包裹盘川一概抢去,好衣好裤也尽剥光。陶文彬苦苦哀求,好不容易才将两把扇子要回。众位,陶文彬处处遇难,其中有个缘故:他全家被斩之日,就是八败星上身之时,随他逃到天边,恶星就跟到海角,无可避免。从此陶文彬身无分文,只好带跑带要,径往襄阳。
日间饥饿讨饭吃,夜宿檐下暂安身。
再讲王素珍逃出京城,急急慌慌,催马前进。这一天来到山西地带,猛然抬头一看,只见一座高山挡路,不觉毛骨悚然!王素珍凭借神刀,斩开荆藤,直往山脚而进——
这座山,雾漫漫,巍峨崇峻,
山上树,山下水,曲径盘山。
白鹤叫,黄鹰喊,山猫打洞,
金钱豹,扑下山, 虎把尸衔。
猩猩手搀手,猴子把眼翻。
未晚见鬼火,尸骨成大摊。
王素珍一见心暗怕,此山就赛鬼门关。
王素珍见此,只好慢慢催马前进。
忽听一阵锣声响,一群兵涌下山。
这群喽在半山腰就喊:“肥羊慢走,丢下买路钱来——
如若不丢买路银,丢下头来往前行。”
王素珍暗想:原来此山还有这些狗养的,岂不知姑奶奶从此经过,竟敢在此为非作歹!倘若不是我怀孕在身,定杀你片甲不留,踏平山寨,为地方除害。再一想:凡事均宜三思。俗话说,能狼不敌地头犬,好汉还怕庸人多。明知不可伴,事急且随和,看他对我怎么样?想罢,王素珍勒马不走,站立等候。
众位,这座山在山西是有名的太行山。山上有个大王,名叫白魁,绰号叫小霸王。白魁招了许多兵马占山为王。小霸王来到山下,一见王素珍就放声大笑:“哈哈,原来是美人到此?我大王山上黄的是金子,白的是银子,住的是华丽房子,就少一个美貌妻子。你能——
高山允就我,压寨夫人你当身。”
王素珍想:看来你这恶贼是个色鬼?好,色字刀在头。随手摸一下身上的刀,说道:“大王见爱,小女子怎敢推诿?请将军先行,奴随后而来。”白魁说:“美人不必恭谦。卒们,拥她上山!”但见喽,吆五喝六,前呼后拥,把王素珍一直送到高山聚义厅前坐下,吩咐:“厨房办酒,今晚与美人合饮交杯,洞房花烛。”又叫:“喽,挂灯结彩,今晚各人都有犒赏。”这下,喽个个欢天喜地,忙着去办酒菜。一刻辰光,酒菜停当,小霸王亲自起身,来到王素珍面前,弓身曲背,施了一礼,嬉皮笑脸说:“你乃是我压寨夫人,今晚正是良辰吉日,请夫人入席,共饮交杯,以成鱼水之欢,永守天长地久!”王素珍说:“但愿如此。”说着入席,自有喽把壶斟酒。王素珍在席上暗定章程:如不趁此机会暗算恶贼,等待何时?不如在席间将他劝醉,赶散喽,叫他死在神刀之下。王素珍定好主意,说道:“弟兄们,今日奴家初入高山,相伴大王,乃五百年前姻缘注定,奴这里赏你们每人白银二两,你们到厨下吃喜酒去吧,这里自有奴执壶与大王对饮。”喽们谢压寨夫人赏赐之恩,尽欢而散。聚义厅只有他们二人对着辉煌灯烛,小霸王如入了广寒宫一样,心旷神怡,欢乐至极。王素珍见众人散去,故意装出风流体态,轻声细气:“官人呀,今日天赐良缘,地逢佳期,应痛饮一醉,方赴阳台,共度银河。”小霸王听了这话,比吃蜜还甜,比闻花还香,如堕五里云雾。说道:“美人请了。”王素珍说:“官人请了。”说罢,白魁一饮而尽。王素珍说:“官人连饮三杯,日后生子,连中三元。”白魁说:“好,连中三元!”王素珍说:“官人还有三元及第,再喝三杯!”白魁说:“遵夫人之命!”又是三杯。王素珍见他酒有八分,舌根发硬,连忙一手执壶,一手执杯,说道:“官人还有十分财气,须要尽量才是。”白魁只是语无伦次、迷迷糊糊说:“酒足了,进房再吃吧。”说罢倒头伏案而睡,如同死猪一样。王素珍神刀出鞘,在靴底上一擦,提上来咯咋一刀——
小霸王头一滚来血一喷,呜呼哀哉丧残生。
王素珍装束停当,将神刀入鞘,在聚义厅拍桌大喝,操起鼓棰,擂动聚将鼓。山上喽听得鼓响,一齐喊道:“我们大王今日新收一位压寨夫人,共饮交杯,谅来此时已入洞房,为何还擂鼓聚将,是何道理?”有的说:“莫非大王趁着酒兴,与压寨夫人成亲,十分得意,叫我们去领赏啊!”于是众人起哄说:“好、好、好,去领赏啊!”说着,一齐来到聚义厅上,抬头一看,只见那女人浑身是血,再看小白魁,尸首倒在一处,人头滚在一处,一个个回头就走。王素珍大声喝道:“众小卒往哪里而走?违者,刀下丧生!”众卒一听,失魂落魄,一个个下跪哀求——
“女王呀,饶我们一条命残生,终身难忘不杀恩。”
王素珍道:“呀呀呸,谁是女王?这个小贼白魁,已被姑奶奶杀了,你们如有不服者,就来与姑奶奶较量一番;服者,就要听我号令,以后不准下山短劫行人,只能替我招兵买马,积草屯粮,精心学武,各练本领。”众卒道:“小的遵命,决不违抗!”王素珍说:“既遵我命,先将小贼尸首拖下山去埋掉,打扫血迹。”众卒不敢怠慢,掩埋了尸体,厅上打扫干净。王素珍道:“你们仍至聚义厅服侍姑娘,听候调遣。”众卒说:“蒙你姑娘饶我等之命,还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望姑娘留名,与小厮们知道。”王素珍说:“你们既要问我姓和名,我不是无名少姓人。家住燕山北京地,金刀王善是我父亲。母亲修心好念佛,朝朝夜夜诵真经。
可惜没得香烟后,只生我女儿王素珍。
自幼配与严方五国舅,是严奇奸贼的后代根。他父是奸贼子不正,私自带兵围困陶相府的门。陶府之人被激怒,一拳将他命丧生。照理夫死不能再改嫁,也是仙山师父算得真。严方空有夫妻意,他算我终身匹配陶文彬。陶公子是当朝首相的第二子,首相又是皇上御先生。
只为严家抢夺穿金扇,害得陶府灭满门。
逃走武艺高强的陶文灿,神风刮来公子陶文彬,偏巧刮进我花园内,奴将他藏在绣楼门,与他暗偕连理八个月,如今他离开奴家到湖广去投亲。一去多时没回信,奴家时刻挂在心。
只因寻夫出远门,路过高山遇此情。”
众卒一听:“哎哟,原来是王府的小姐,陶家后代的夫人,失敬失敬!有如此天大的冤仇,怎能不报!小姐放心,要为陶二相公铲除严贼,我等自当效力,只等兵精粮足,寻得陶二公子,那时发兵北上,捉拿严贼,扫除群奸!”王素珍说:“全仗你们虎威。”就此,王素珍落在太行山招兵,鸦鹊无声,风声不漏。
一日王素珍腹中疼痛,孩儿快要降生。偏巧山坳里住着一位姜妈妈,她是稳婆奶奶,连忙买了胡椒、红糖、粗纸等物,
连痛三个紧三阵,生下一位小官人。
香汤沐浴洗过澡,绵绸包了紧腾腾。
取名叫作陶天浪,是陶相府的后代根。
众位,这位小公子是上界玉石星临凡。一出娘胎,未曾有过哭声,所有山上众人个个称奇。到了满月那天,那玉石星才开口大哭,一哭不止,没日没夜地哭,害得王素珍叫苦连天。
哭得王素珍泪纷纷,母子哭成一条声。
哭得众人心慌乱,哭得日月暗昏昏。
哭得飞鸟停了翅,乌鸦在树上叫三声。
姜妈妈说:“小姐呀,不能再哭了,哭得山上人心乱,哭得乌鸦叫嚷嚷。俗话说,乌鸦叫,祸要到。你要是哭坏了身子,不是害了你自己?你将公子给我抱下山去散散心,见见山外之景,或许就不哭的。”王素珍一想,这倒有理,就将陶天浪交与姜妈妈抱下山去玩耍,王素珍也止住哭声。小公子下得山来,果然一声不哭。姜妈妈满心欢喜,绕着山路往前而行。正行之间,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沙灰迷眼。姜妈妈随即把眼一闭,避过灰尘。又见风过之后,一阵腥气,忽又呼的一声响动,跳来一只吊眼白虎,直向姜妈妈扑来。姜妈妈一吓,咕咙咚往下一跌,将怀中的公子掼在一旁,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啊呜一口,把陶天浪衔了就走。姜妈妈连忙爬起,追赶老虎,急得喊出一声:“老虎哎——
你饿了吃我姜氏女,莫伤忠良的后代根。”
那吊眼白虎头也不回,只当没有听见。
姜氏只是抛来只是滚,我回山怎得见夫人。
姜氏想道,我空手回去,怎好向寨尊夫人交代呢,不如一死了之,倒还落得个干净!说着,手拉衣衫遮面,对乱石之上一头撞去!
眼看人命将断送,来了本山土地神。
本山土地变成一位白发老翁,用拐杖一指:“老姜婆不要撞石,虎衔陶天浪,与你无干,这是天数注定,人力不能挽回。寨主王素珍也不怪罪于你,你尽管回去是了!”姜氏问道:“老公公,你是山中何人?”老者说:“这你不用问了,日后便知。”说罢,土地化作清光一道而去。姜妈妈这就知道,定是山神土地前来指点于我,其中定有妙情,只得迈步上山。来到后寨帐房,向王素珍哭诉:“夫人,大事不好,祸比天高!”王素珍问:“我的孩儿哪里去了?”姜妈妈边哭边诉,把在半山玩耍,公子被虎衔去之事,说了一遍。王素珍急问:“这可是真?”姜氏说:“老妇岂敢妄言!”
王素珍听到这一声,跟手跌倒地埃尘。
“我的姣儿呀,指望你传接陶家后,
脚未踏地就被虎吞。
别人家孩儿有爹娘养,你出世又未见父亲。
娘怀孩儿九月整,躲躲闪闪不出门。
深怕爹娘来知道,为娘只称病缠身。
心肝呀,正因你是忠良后,当作传家宝和珍。
几次避开太医面,多亏荷花巧计生。
这才逃出北京地,太行山上你降生。
谁知花刚吐艳遭霜打,未见你爹就被虎吞。”
王素珍哭到伤心处,姜氏吓死又还魂。
山上一众兵将都来劝解说:“尊寨夫人,你不能过份伤心,人死总不能复生。况且你还要报仇雪恨,姜妈妈还吓昏在地呢。你如再哭下去,叫我们大众心上也不好受。也许是三遇三来七遇七,公子逢凶能化吉——
兴是神虎衔了去,仙山洞府办修行。”
王素珍这才放低悲声,渐渐止哭。“哎,我岂无知,倘若悲伤成病,有谁替我料理招兵?”想到这里,叫声:“姜妈,你快起来,这件事情奴家绝不怪你,只怨我身无福份压住此儿,你还是去替我料理事吧。从此,你就算我的姨妈在这里安生。”又叫一声:“各兵将听好——
各自回营习武艺,操兵练马做营生。”
再讲玉石星陶天浪被虎衔去。众位须知,此虎并非凡虎,是云梦山水帘洞王禅老祖座下的神虎。因王禅老祖见陶家冤屈难伸,故差神虎将陶天浪衔上高山,传授武艺,好叫他日后下山报仇。众位要问,陶天浪何时下山?
只要等清江城打擂比武艺,陶天浪才下山救双亲。
丢开陶天浪被虎衔上云梦高山不讲,再谈他父亲陶文彬去湖广投亲。饥餐渴饮往前行,半路之上遇强人。头一次银两包袱被抢去,第二次浑身剥得赤条条。
若问强盗名和姓,是张狼刘狗两个人。
张狼、刘狗这两个恶贼,在山东至淮城一带,大有恶名。人人见他害怕,专作短路大盗。官兵曾多次捉拿,都是顽抗脱逃。而陶文彬在路上两次遇盗,幸而强盗不识宝扇,总被陶文彬苦苦求饶,夺去包袱衣裤,归还他两把宝扇。而陶文彬虽有两把穿金扇在身,一不能变卖银两,二不能充饥当饱,无衣无食,沿途乞讨,令人悲伤!在路上又不敢问人,更不敢走阳关大道。惊慌中走岔路道,不觉来到淮安,栖宿在准安北门城楼之下。只见城楼上高挂他兄弟二人图像,注明拿捉陶家二叛。因此,陶文彬宿在城楼一夜,明晨天不亮就离城往乡间乞讨。饥寒交迫,非止一日,在乡间带跑带要,不觉到了寒风刺骨的深秋时刻。一日来到一个李家大庄。二公子从东头进庄,见一家有三间草屋,大门朝南。陶文彬来到这家门前,见一人在屋内吃粥,面前摆着一盘咸菜,靠着粥盆。陶文彬见了满心欢喜,就向这家讨粥,聊作充饥御寒。于是连忙往门里叫道:“门内主人,行行好事,布施我落难之人一碗汤粥,暂度性命,功德无量。”那门内之人开口说道:“你这花子,太不识相,我今天正在气满胸怀,你还嗦嗦向我要吃,赶快走开,莫叫我心烦!”陶文彬说:“我这花子,只顾要饭,哪晓你肚子里有气,但不知所气何事?”那人说:“实不相瞒,这里不是我的住宅,是一个不贤东家。我本姓李,叫李金波,在这庄上坐个学馆,教几个学生,都是他们轮流供饭。今天轮到这家供饭,走来一看,只一盆稀粥在此,我正要做一首诗羞辱这个不贤东家,却又遇见你来要粥,你说气不气也?”陶文彬说:“原来李先生欲作佳句,暗骂东家,那就请先生做诗吧。如做得不当,也好让我花子批改批改。”李先生一听,大发雷霆:“你这花子,讨饭不知饥饱,困觉不知颠倒,在我关爷面前舞刀?我黑墨水也吃了几瓢,倒不如你讨饭的花子啦!快滚开,不要扰乱我做诗的思路!”陶二公子说:“先生不要动怒,你且做出来让我看看,倒底是长葫芦还是扁瓠子。”李先生说:“我做出来,你要批削,如不及我之才,定不放你过门;如比我才学高超,这一盆粥我李某一口不吃,全给你是了。”陶文彬说:“既是如此说法,做来我看。”李先生说:“花子,你且听我吟来——
合米煮成粥一瓯,西风吹来浪波愁。
远看好似西湖水,缺少渔翁下钓钩。”
李先生吟完这首诗问道:“花子,你听见了吗?”陶文彬说:“我听见了,老夫子这四句之中,没有一句工整,全是狗屁不通,不堪入耳。”李先生一听,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说:“你这花子,真是满肚子稻草,一口马屁喷人。”陶文彬说:“你没才能,不要出口伤人,听我花子批来。你说‘合米煮成粥一瓯’,你知道,一升谓之十合,如一升米煮成十碗粥,那粥是不稀的了。下句话,‘西风吹起浪波愁’,这个人家的门朝南,西风怎么吹得进来?既然风不得进来,无风怎么会起浪?‘远看好似西湖水’,西湖水清澈见底,一碗粥虽汤且浊,怎好与西湖水相比?最后一句,更是狗屁,什么‘缺少渔翁下钓钩’?这碗粥既不像西湖之水,又怎能下钓钩呢? 请问,我花子批削得对与不对,快把粥端来给我花子充饥!”那李先生仍不服输:“你照此吟上一首给我听听,如比我高,才有粥吃。”陶文彬说:“如吟出来不比你高,我花子决不吃你一口粥汤!你且听我吟来——
数米煮成粥一瓯,鼻风吹起两条沟。
远看好似团圆镜,照见先生在里头。”
陶文彬吟罢:“先生,你看如何?”先生这才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你花子真是才高学深,请你再念一遍,让我用笔记下,再请你吃粥。”陶文彬巴不得立时粥要到嘴才好,无奈又念一遍。李先生写在纸上,又念几遍,连忙起身,请花子吃粥,陶文彬倒把粥吃得精光。先生一看,碗底朝天,咂咂嘴道:“花子,怎么不留点给我?”陶文彬说:“请原谅,今朝就算我跑的花子向坐的花子分点饭吃吃吧,日后让我有了升腾,再还饭与你。”先生叹了口气——
无可奈何花落去,紧一紧裤带去教学生。
陶文彬捞到一饱,也就沿着乡村小道,速速前行。行走一天,眼看夕阳西下,乌鸦归巢,心想,城里去不得,乡下较安宁,就在这乡间找个地方住下才好。于是一路留心,走到时已深更,才见一家廊檐之下有堆乱草。走廊墙壁上有一窗户,窗户内透出一点灯光。这里既有点亮光,下有乱草御寒,上有廊檐挡露,陶文彬就在此处住下。
这户人家姓张,外号叫张邋遢,夫妻二人又懒,远近闻名,无人不晓。
说起邋遢真邋遢,草堆头边连灶脚。
鸡子上台屙,鸭子满地拉。
天阴下雨烧不着,跺脚巴天哭菩萨。
这家夫妻二人,男的懒皱筋,女的懒得怕起身。有一天深夜,一个夜麻子——小偷,把他家的门撬开,到屋里偷东西。夫妻二人被撬门声惊醒了,男的用脚拱一拱女的,说:“有贼进家了,你起来把贼赶走。”女的可起来?不起来,反用脚踢了男的三下:“你不好起来,他又不是偷我一个人的!”于是二人都懒得怕起身。那小偷听见床上有人说话,晓得不好偷,就稀稀步子跑出门,不偷了。那男人在床上高声叫:“喂,朋友——
你走也不替我关好门,省得我们再起身。”
这家夫妻二人,竟懒到这种功程。今夜陶文彬宿在他家廊檐下,他并不知道。三更过后,陶文彬一觉睡醒,只听夫妻二人咕咕哝哝的,男的说:“我要小解。”叫女的把小马桶拿把他。女的说:“小马桶满的,如何好用?”男人叫女的端出去倒掉。女的说:“你要用,自动手。”俗话说,大、小二“恭”,霸王的力气总背不动啊!男的熬得实在不能再忍,只好自己爬起来,急得鞋子也来不及穿,端起个小马桶,走到窗户前,狠狠地从窗户上对外一泼——
没头没脑对陶文彬身上浇,一道白光上九霄。
众位,这一道白光是何缘故?弟子前面已经讲过:“陶家挨满门抄斩之时,就是八败星上身之日,直至今晚,被张邋遢用尿桶一浇,就把陶文彬身上的八败星,化作一道白光吓走了。八败星脱离,陶文彬要交好运。
好运歹运且不论,浑身尿气臭难闻。
翻来复去睡不着,指望日出天大明。
恰巧架上金鸡猫咬死,谯楼上睡杀打更人。
陶文彬好容易熬到东方发白,连忙爬起来就走,来到一处僻静地方,把身上一件单薄衣裳,放水里洗净晒干,一连要了四五个村庄,才把肚子要饱。他想,今夜不能在乡间过宿,如再被那尿桶一泼,岂不要从头霉到脚。今夜必须偷进淮安城,睡到北门城楼下的穴洞中去。那是我睡过几次的老地方,虽在奸贼的眼皮下,倒未遭风险。陶文彬悄悄来到城楼下外面的洞窟,把乱草扯平,躺下来就睡。正入梦乡,忽听城楼上一声喝令:“站住,听候搜查!”原来是个夜麻子——小偷,深夜出来行窃的。城楼上巡哨的下来一查,用面貌册一对照,不是陶家二叛。喝道:“去你妈的,不关老子的事!”陶文彬听得清清爽爽,明明朗朗,是专缉他兄弟二人的。想到这里,不觉心惊胆怕,恐到天明,被奸人拿住,那还有命!不如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吧。于是连忙起身,听一听城楼上的动静,又往乡间而去。离城约有十里之遥,来到一座王家大庄。庄上有一大户姓王名寿,官居吏部尚书之职,即王天官是也。王寿生了一男一女,男儿名叫王瑞琳,女儿名叫王玉花。男儿读书笨拙,女儿美貌玲珑。因王天官退职还乡,在家教读子女。还有一个外甥名叫刘瑞琏,亦住在王府读书。
陶文彬来到王天官庄上,向庄户讨吃。讨了几家,因午饭过后,家家洗锅关门,没有讨到汤水下肚,腹中饥饿,神困力乏,就在王天官的花园墙外阳光下坐着。一者是歇歇脚养养神,二者将身上的虱子捉捉干净。正捉之间,只听墙内有吟诗咏对的咿唔之声。原来是王天官出一对联与他儿子王瑞琳、外甥刘瑞琏,叫他们对上。那上联是:“洪泽湖片片是水”,谁知他们表兄弟二人,横一遍竖一遍地哼呀念呀,都不得成联。陶文彬听了替他们干着急:这些笨蛋,此下联呢,俯首可拾,何必如此费心?欲想给他们解困。等墙内二人再次念出“洪泽湖片片是水”时,陶文彬不禁站起身来:“峻嵩岭处处皆山”。王瑞琳表兄二人一听,猛然一惊:“刚才花园外谁人出句,听来极为合辙。”说罢,二人来到园外,东寻西找,不见行人,顿觉事出蹊跷。于是回头沿着花园墙向西张看。举目一望,只见一个讨饭花子坐在墙下,别无他人。刘瑞琏说:“表弟,待我前去一问,以释谜团。”刘瑞琏走近陶文彬身旁:“花郎,适才可见是谁在此念一诗联?”陶文彬对他二人看看,说道:“是我花子的拙句,见笑见笑。”“很好很好,我等不及你才,请再复念一遍如何?”陶公子觉得好笑,无奈又复念一遍。刘、王二人如获至宝,进花园去了。哪知这二人离嘴忘句,刚进园内,又把下联忘了。王瑞琳说:“表弟,你可记得下联?”刘瑞琏说:“我一个字都记不得了,你可记得几个字?”“啊呀,我如记得,还用问你!”他们二人在那光翻白眼。刘瑞琏说:“我们不要在此煞费苦心,快去到园外把花子请到书房里来,叫他写在我们手上,要是忘了,对手心一看就是了。”表兄弟二人来到园外,向陶文彬说了许多好话,才把花子请到书房。刘瑞琏磨墨掭笔,说:“我们二人断不让你白劳,多少总是要送你一些银子。”陶文彬说:“二位公子既有如此说法,须知古人之言:诗文同骨肉,决不为钱财,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说罢,接过狼毫,把下联写上他们的手心,当即告别二位公子要走。王瑞琳说:“且慢,请用一杯茶,我们还有些菲薄之敬,以作茶资。”说罢,从身边取出二两银子。陶文彬一见,更加要走,说道:“二位公子在上,莫看我讨饭花子,并非是爱财之人。诗书云:‘德者,本也;财者,末也’。今日既蒙雅爱,看得起我落难之人,比送我银子还好!”谁知王、刘二位公子执意要送他钱文,在两下推辞之际,只听一声咳嗽,老天官来了。王、刘二人一听咳嗽之声,连忙把陶文彬往门后边一藏,怕被王天官看见有花子在书房里,必定要受责罚。他们把陶文彬藏好,就见王天官进了书房,往桌案椅上一坐,问道:“你们的对子对出了吗?”刘瑞琏说:“早对好了。”“既对好,拿来我看。”哪知他们二人又忘记了,各人只是偷看手心。天官说:“你们早已对好,为什么迟迟不给我看,光看手掌,我又不曾责打你们手心,手心不红不痛,难道手上有字不成?把手伸来我看!”事已如此,两人无言以对,只得磨磨蹭蹭来到天官面前。老天官“叭”的一声,拍动桌子,大声喝道:“把手伸出来!”表兄弟二人一吓,一齐把手伸到天官面前。天官一看,手心里正是写的下联:峻嵩岭处处皆山。老天官一看大吃一惊,忙问:“这句下联是谁替你们对的?必须从实说来,万事全休,不然,每人重责四十手心,还要把那出对之人交来,你们说是不说?”老天官连问几声,他二人你对我相,我对你望,一言不答。
个个当着天官面,眼不眨来气不伸。
可怜陶文彬吓得在门后发抖,倘若他们把我招出来,这位大人定然不饶,把我交到北京定罪,不是死路一条?!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抖——
抖动门板像打筛,把天官惊得站起来。
天官问:“门内何物作响?”王、刘二公子连忙答:“老鼠作响!”天官说:“你们读书愚笨,听响声倒很灵敏!我不相信,晴天白日之时,老鼠就出来造反啦,让我去看!”说罢,天官走过去把门一拉,只见一人,衣衫褴褛,不堪入目。陶文彬连忙下跪,口内只喊饶命!天官说:“不要说饶你命,险险乎把我的命都吓走了。我问你,为何躲在书房门后?还是想偷书,还是想偷笔?谅你这等落魄之人,偷去书笔,也是无用,要说偷衣、偷钱,书房里没有。你究竟来此作甚?必须把家乡地址,姓甚名谁,干何勾当,一一从实招来,饶你一命,如有半点含糊,立即就此重办!”可怜把陶文彬吓得面如土色,心往下一忒,有话也说不出。
王天官又说:“你好好说来,我饶你性命,但不能有半点隐瞒!”陶文彬说:“老太爷在上,容花子禀告。
大人哪,问起花子家不远,家住北京邹家村。
父名叫作邹员外,母是吃斋念佛人。
生我们兄弟人两个,总是知文达礼人。
不幸爹娘归西去,家被天火烧干净。
我兄弟双双无生路,直往湖广去投亲。
兄长不知归何处,未知死来也未知生。
我今讨饭到此地,路经淮安这座城。
今日正从贵庄过,只听园内有念诗声。
怪我小子冒昧很,隔墙听句答诗文。”
王天官说:“喔,原来他们手心里的对句,是你的佳作!”“大人在上,正是小子信口胡谈,望大人海涵!”“哦,看来你也是书家子弟。”随命书童泡茶相待。王天官又说:“依你讲来,你乃北京大邹庄人氏,老夫问你一人,但不知你可认识?”“大人在上,问起北京之人,有名则知,无名不晓,但不知所问何人?”天官说:“要问这人,在北京他如雷贯耳,在弘治皇下为臣,官拜当朝首相,姓陶名彦山。因听得他全家被严贼斩绝,只逃出两个公子,大公子陶文灿,二公子陶文彬,不知逃往何处?你可知情?”陶文彬一听,心下一惊,故意赖道:“问小子这事,我绝不知情。”“喔,你既是北京人,为何不知?你在外沿街乞讨,岂不知画影图形,捉拿他兄弟两个叛逆?”陶文彬听罢,心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二目含泪,一言不发。王天官见此情景,亦是惊疑不止,故作诈言说:“你正是叛党之后陶文彬吗?不可满口胡言。”陶文彬听得此言,只吓得心惊肉跳,浑身发抖,口中只喊:“大人哪,小子实不信陶,望大人不要错认,万望成全落难之人,胜造七级浮屠!”王天官说:“来,来,来,你不必如此哀求,站起来一旁就坐,老夫有话问你。”说罢,陶文彬站起身来,坐在一旁,书童又送过茶来,像是为陶公子压惊。王天官说:“你不用害怕,老夫对你实说了吧。陶首相本与老夫是八拜之交,又是一殿称臣,同朝好友。闻他被害之后,老夫心怀愤懑,暗恨严贼,久要替陶相爷报仇,只因时机未到,不便下手,只要你对我说出实情,老夫无不成全于你!”陶文彬听罢,觉得王天官和颜悦色,说的是一片好言,并无恶意诈我,只好说出真情:“大人在上,既蒙高抬贵手,小子则掏心恭禀,求大人恩庇!
大人哪,在下正是陶文彬,不敢虚言哄大人。
我被狂风刮进王善花园内, 从王府逃出到如今。
兄长杀出北京城,逃往何处不知情。”
王天官一听,万分高兴。“原来贤侄到此,真乃万千之喜!贤侄,老夫刚才言语吓唬,受惊受惊,望勿记怀!”“大人何出此言,小的感恩也来不及,又何敢记怀!”王天官叫道:“我儿王瑞琳与甥侄刘瑞琏前来见礼!”陶文彬顶礼相还。王大人又吩咐家童取出新衣给陶文彬——
香汤沐浴洗个澡,上下换得簇簇新。
王大人又唤来府内家将、童仆、奴婢使女:“不准走漏风声,就此只叫邹公子,不叫陶公子。”家将等人个个答应,唯大人是命,决不走漏风声。王天官又对陶文彬说:“贤侄呀,老夫有一言与你相商,但不知你意下如何?”陶文彬说:“大人有话请讲,小侄无不从命!”王大人说:“没有别事相谈,一则贤侄落在我处,请放心守候;二则老夫自告老归家,教读我的小子与外甥。谁想他们两个愚笨至极,老夫也无这大的精力教授他们。如今贤侄既来,就暂且屈驾,教授他俩读书,老夫断不白烦,所有修金,如数奉上。”陶文彬道:“小侄自知不才,深恐误失令郎,如不嫌弃,小侄谨遵台命,决不推诿。”说罢,就在书房叫王、刘二位公子对陶文彬重新见礼,拜师为尊。从此陶文彬在王府,一边教书,一边自习。
莺声琅琅哼诗文,惊动王府女佳人。
陶文彬在天官府与二位公子伴读,后楼王玉花小姐身边有两个丫环,一个叫春梅,一个叫秋菊,她们常到书楼送茶送水,竟把陶文彬看在眼里。暗想,这人生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耳垂肩,两手过膝,十分俊俏,谅非寻常之人。春梅、秋菊这两个丫头,竟把陶文彬的品貌,一一传到后楼,向王玉花小姐说道:“府内新来这位相公,他的美貌,真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不亚于仙子降世。”王玉花小姐说:“凭你们眼光就把他说成盖世无双,我就不信。”两个丫环说:“你小姐耳听是虚,眼见是实,不信,跟我们一同前去,你在屏风后面看看如何?”谁想,小姐竟被她们说动,连忙跟春梅、秋菊二人悄悄来到屏风后面,偷眼向陶文彬一望,王玉花浑身打了一个寒噤,果然这位公子生得美不可言,不由得暗暗赞道:“但见他——
又不高,又不矮,体态文雅,
天庭圆,地阁方,美貌男郎。
吕布难与他比美,广寒仙子也欠三分。
王玉花越看越想看,心像猫抓少章程。
奴家空有花月貌,只怕嫁个郎君不如他。
王玉花一见陶文彬就如痴如醉,恨不能立时要叫他上楼相会,才称她意。身边两个丫环说:“小姐,我们回楼去吧,天色不早了。”王小姐嘴上答应,脚下丝毫不动。等两个丫环催促数次,催得小姐脸上发红,才跚跚上楼。小姐来到楼上,茶也不思,饭也不想,满面生愁,懒谈闲事,只问两个丫环如何能把公子请上楼来,商议婚姻之事。二丫环说:“不能,他是个教书之人,每日陪公子读书,怎能离开?况且——
全府上下人丁旺,筛子看门眼又多。”
王玉花说:“这如何是好?”只急得小姐唉声叹气,一筹莫展。春梅与秋菊见小姐如此心境,遂说:“小姐,奴有妙计,包管小姐心想事成。”王小姐问:“你们有何良策,快快说来。”春梅说:“小姐呀,明日清晨我替你备一杯净水,折一根杨枝来,你咬破舌尖,口吐鲜血,披头散发,乱跳乱舞,说有菩萨下凡,指点婚姻大事,不致贻误终身。”小姐说:“此计甚好,我到时可随机应变,见风使舵,想来父母必信无疑。你们速速与我取茶杯一个,杨枝一根,备我应用。”早点过后,王玉花打散青丝,咬破舌尖,狂舞乱跳,装神弄鬼。早有春梅、秋菊急急下楼,报与老爷、太太:“大事不好,小姐口吐鲜血,乱说乱舞,只吓得小婢不敢靠近她身,故而前来报与老爷。”王天官夫妇二人听得此言,猛吃一惊。忙问:“此事可真?”“老爷,奴婢岂敢妄报,请老爷、太太速速上楼。”天官夫妇哪敢耽搁,来到楼上,只见小姐披头散发,口吐血沫,手舞杨枝,口中念道:“慈航普渡,遍及众生,吾神到此,广开善门。”小姐叫嚷不息,王天官吓得不知所措,老夫人连忙下跪祷告:“苍天在上,神明有灵,我女癫狂,是何原因?伏乞菩萨示明,我等苍生当恭听神命,决不食言。”说罢,老夫人又叩几个响头。这话正中王玉花心意,便故意说道:“吾神并非无名,南海观音是也!”王天官说:“原来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老母,阿弥陀佛!”念罢,夫妻二人又叩头在地:“但不知菩萨下凡为了何事?”王玉花故意说:“只为你女儿玉花的终身大事,吾神特来指点,她与陶文彬五百年前有月老牵定,故吾神将陶文彬指引到此,目下良时将近,必须择日完婚,不可迟延!吾神已经言明,但不知你们做父母的意下如何?”王天官夫妇一齐说:“既是菩萨为媒,我等亦无异说,谨遵神圣之言,请菩萨回銮去吧!”王小姐又故意说:“吾神回銮不难,你夫妻不能阳奉阴违。如有违者,男遭霹雳,女遭火焚,你等休当儿戏!”说着,王玉花把口一张,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好似神灵退去。王天官连忙吩咐春梅打盆水来,替小姐洗脸梳头。王玉花说:“爹娘何故上楼,怎不叫小女迎接!春梅,你们兴到哪里去了?爹爹上楼,也不通报一声!”王天官说:“儿呀,你莫怪春梅,刚才有神附上你身,是春梅报到楼下,我们才上楼看你来的。你方才说的那些言词,还记得吗?”“爹爹,女儿好生得很,没有说什么话语。”王天官说:“儿呀,刚才菩萨临凡为你作媒的。”小姐听说“为媒”二字,故意不答,不理不睬。老夫人说:“老爷呀,你不必在此多问,让女儿好好睡吧。我们且下楼去,商议他们的婚姻大事。”
天官夫妇下楼去,两人讲讲也称心。
玉花惊出一身汗,梅香笑了肚里疼。
也是梅香花样精,请出菩萨做媒人。
王天官夫妇来到楼下,叫家童到小书房把陶二公子请来。王天官说:“贤侄请坐。”陶文彬说:“谢谢大人,告坐了。不知呼唤小侄来此,有何吩咐?”王天官说:“有请贤侄,非为别事,只因小女王玉花,昨日有神明附体,云及婚姻二字,本与贤侄五百年前就有缘注定,所以神明把你指引来此,就为撮合你们姻缘相会,望贤侄切莫推辞。神明还说——
好男不愿遭雷打,好女不允被火焚。
贤侄呀,趁此秋高气爽节,你们两人就完姻。”
陶文彬一听,心中暗想:我不能随口答应。我有血海深仇未报,还要去襄阳借兵,怎可招赘在此享乐?想罢,对王天官说:“承蒙大人怜念小侄孤苦,收留在此,理应遵命,无奈小侄大仇未报,不敢在此妄贪令爱,望年伯大人见谅!”天官说:“此乃神圣之言,焉能推托?贤侄不必多言,我老夫择日办事。”陶文彬见此情景,谅难推托,只得回书房而去。
王天官扳开通书万年历,择个良辰是九月初九重阳节。吩咐家佣杀猪宰羊,备办酒浆。又请裁缝把新衣做,大红枕上绣鸳鸯,嫁妆就在淮城办,要请厨师到酒楼,门前高搭红绿彩,一对绣球挂两边。
自古有钱无难事,各色物件办齐全。
老夫人连忙迈步上楼说:“闺女,你不必描龙绣凤了,你的喜期就在明日重阳佳节。赶快梳梳洗洗,叫春梅把楼上葺理葺理,其他的衣服、妆奁,一切都已办齐,所以娘来向你道喜。”
众位,你晓王玉花回的什么话?她故意说:“娘,我年纪还小,还不懂地厚天高,况且我也不曾见过那个公子,是高子矮子、王二麻子,还是长葫芦扁瓠子,年纪轻轻就与他同帐子!”老夫人说:“小姐,你不曾见过那公子,我和你爹爹见过不知多少遍哩。那公子,人品端正,才貌双全,我们做父母的还骗你?观音菩萨还骗你?好,听娘的话,我下楼去了。”
王老太太下楼房,喜坏了小姐女红妆。
九月初九那天,王府张灯结彩,灯烛辉煌,府内大小人等,个个换上新装。陶文彬香汤沐浴洗过澡,王玉花梳头打扮换衣裳。正因为陶公子在王府躲难,王天官操办女儿的喜事,也不对外声张——
满堂共饮喜庆酒,全府上下贺新房。
喜娘将小姐与公子搀到高厅,王玉花对公子一细看,真不愧是忠臣的后代,好人家的子孙,品貌出众,举止斯文,也不亏我王玉花一生。陶文彬乍对王玉花一看,好像嫦娥降世,昭君再生。
只说以前三美才貌好,竟比她们胜三分。
良时一到,喜娘催促新郎新娘拜堂。七盏明灯朝北斗,一对红烛照南星。先拜家堂和神祖,后拜天官二大人,
夫妻拜过和合相,喜娘搀了入洞房。
淮安地方的风俗,跟黄河上下、大江南北差不多,新婚之期,三日之内无分长幼尊卑,都可闹新房的。喜娘搀新人入房,后面跟着一众家童、奴婢,还有家将人等都来凑热闹,讨喜糖喜果,还要新郎新娘吟诗作对。陶文彬落落大方,不负众望,乃借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诵上一首: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
众人听了莫名其妙,哈哈大笑。有一能作家将听了赞叹不已:这是陶公子遇难得喜的感叹,妙极,妙极!这时,鼓打三更,喜娘催促众人散场,让新人入欢。众人散去,喜娘关门离开。
开头一对新人像画眉叫,后来就雨打“知了”不作声。
陶文彬在王府招亲又算得到安身处,再讲陶文灿身在扬州过光阴。
陶文灿在扬州贾家与刁婵梅成亲,虽然夫妻恩爱,相敬相亲,就是刁婵梅不能开口说话,陶文灿有难言之苦。一天,贾老头夫妇到平山堂进香。因为收了义子义女,心上高兴,每月初一、月半两期,都如期敬神了愿。这天,陶文灿也被钞关那班徒弟请去吃酒。刁婵梅正在房中闲坐,忽听一阵风声过后,就听到有人喊:“徒女过来!”刁姑娘一听,连忙站起来朝窗外一看,原来是骊山老母到此。刁婵梅只得把头点了几点,作拜见师父之礼。骊山老母随即从身边取出丹丸一粒,说道:“徒女,你的哑口之难已满,速将此丸吞下,即可开口说话。”刁姑娘就在窗内伸手接过丹丸,向师父点头致谢之时,只见一道祥光而去。刁婵梅——
一粒丹丸吞下肚,响响琅琅就开声。
这时正逢陶文灿从钞关回来。刁姑娘说:“官人,你回来了吗?”陶文灿大吃一惊,转而高兴:“贤妻,今日为何能开口说话,真乃天大的造化,还要请父母大人来高兴高兴。”正说之间,贾老头夫妇从平山堂进香打转。那刁姑娘眼明嘴快,连忙叫声:“父母大人安好。”二老一见,惊得目瞪口呆。贾母转而一喜——
“该应我俩福气好, 哑子开口叫爹娘。”
贾志成高兴得哈哈一笑——
哈哈哈哈一声笑,一颗门牙掉下来。
贾老头问:“儿呀,快说快说,你至今从未开口说话,这半天之中怎会说话的?”刁婵梅见公婆大人和丈夫急急催问,她倒为难了。如说真情,恐有诸多不便,无奈只好说谎:“大人在上,问到儿媳为何哑口,说来却是话长——
奴家住扬子江边张家墩,父亲有名张善人,
母亲吃斋多行善,张门没有后代根,
只生小奴人一个,奶名叫作张凤珍。
我家有万贯,田连阡陌。那年正逢春江水暖,鸟语花香之时,全家乘船游江散心。先是朗朗晴天,后是日色昏昏,忽然一阵龙卷风裹来,把船底吹了朝天,全家落入江心。
该应张家不断根,渔船救了我张凤珍。
一直来到瓜洲地,依靠渔婆过光阴。
谁知破屋又遭连夜雨,堤破又遭浪来冲。不幸渔公渔婆得急病,双双无救命归阴。
可怜只剩奴一命,日夜啼哭苦伤心。
自从那时吓破胆,不能开口把话云。
哭得几番想投江死,又怕张家断了根。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遇到愁烦气沉沉。那日正在船中睡,一阵狂风又来临,眼看小船吹动身,一箭吹落到扬州城。
多亏恩父恩母救,一条性命到如今。”
刁姑娘虽然胡编一篇谎言,贾老夫妇倒也信以为真。说道:“原来儿媳受这等惊吓,怪不得哑口失音!”陶文灿问:“你家可有远房近族,亲戚故友?”“相公,要问我门房氏族,奴家有一叔父,亦住扬子江边。官人,提到叔父,我倒想起一桩事情来了。想我全家俱没,我那一份家产余资,估计尽被我叔父占去。最好明日我们备只小船,前去探听真情,如果被叔父占去,我还要将我爹一份家财收回来呢,但不知公婆与官人意下如何?”陶文灿说:“有这份家当,应当儿女收回。”贾老夫妇道:“我有个章程,你们买上四色厚礼,当作回家探亲,然后提出家财事情,谅来你叔父也不能推托。幸好你飘来那只小船还在,明早你们就收拾动身,把应得的家产弄来。”章程已定,一夜无语。明日清早贾老买了一担大礼挑到船上。贾老说:“你们二人不会划船,我去请个水手来替你们摇船。”刁婵梅说:“这就不用公婆大人费心了,奴家自幼在江边长大,要讲弄船,我还是个熟手呢!”说罢,二人辞别义父义母,登船启程。只见刁姑娘用竹篙对码头上一点,小船像一支离弦的箭,飞速向前。顷刻之间,贾老站在码头上只见到一个黑点,眨眼之间,就看它不见。
水浅之处撑篙走,船进深水把橹摇。
水路滔滔来得快,扬子江在面前呈。
小船沿江行走数日,刁姑娘将船靠岸,陶文灿在舱内伸头一看,岸上荒无人烟,一片草地,荆棘丛生。只见刁姑娘走到一口显葬棺材跟前,用手猛力将棺材盖掀在一旁,从中拎出许多麻布包来,总是重重镇镇的,然后一包一包拎到船上。陶文灿拆开一看,尽是些黄金白银,珍珠玛瑙。随即问道:“妻呀,这些金银财宝,你是从何而来?”“官人哪,我们暂且开船,让我慢慢说与你听。”刁姑娘把小船摇到乡下一条僻静河道之内,停泊下来,走进舱内坐定,与陶文灿对面谈心。说道:“官人,奴家这回向你讲出实情,望你不必惊怕!奴家并不姓张,我父名叫刁洪,母亲马氏,还有个伯父名叫刁蟒,住在苏州太湖四方山上聚哨,不觉那年被杭州柳树春在水内杀死,将四方山踏为平地,所以我父刁洪心怀仇恨,欲替伯父报仇,故扮成江湖玩把戏的混进北京,指望刺杀那柳家父子,未及下手,就在方府内劫库银回来,不料我兄长刁英,落在方府,交出口供,皇上命太平王带兵征剿我刁家水球寨,全家尽灭,只逃出我奴家一人,我名叫刁婵梅是也。”陶文灿一听,暗自吃惊:“哦,贤妻原来是水球寨人氏。”随即陶文灿也说出自家身世,被害经过。刁婵梅听了也大吃惊:“官人原是陶相之后,奴家失敬了!”陶文灿说:“我你如今已成夫妻,就不必客套了,我们快快开船往扬州去罢。”刁姑娘说:“相公,我你两家之情,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万不可给别人得知。”陶文灿说:“不必叮咛,我你各自当心。”
讲讲说说来得快,小船开进扬州城。
船靠钞关码头,人上岸来,早有贾老二人在码头盼望。二老见儿媳双双回来,欢喜万分,随即将船上大包小袋的物件搬进店内,贾老二人一看,全是金银珠宝,不觉大惊失色,亦喜亦惊。刁姑娘说,义父母大人在上,此乃我父母的一份家财,被小女收回来了。贾老妈妈喜得眉舞眼笑:“老头子——
不是收留义子女,哪来修得这份财。”
贾老儿说:“我们家有这么大的本钱,可以不开茶店,改做大的买卖了。”陶文灿说:“全靠义父作主,四书上云:‘父在子不专’。”贾老说:“儿呀,我不过是说个主意,我们这一大把年纪,是风前烛,草上霜,今朝穿了鞋儿袜,未知明日着不着,将来兴家创业,全凭你小夫妻俩作主,自家父子,就不必客套了。”陶文灿对刁婵梅看看,意思是问她意下如何?刁姑娘会意:“相公,你定夺吧!”陶文灿说:“爹娘呀,儿闻埂子街有一家京广绸缎店,本是广东人开的,如今他要回广州,欲将这爿店招盘拍卖,儿想明日请几个可靠之人,前去说合,如合意者,就买来重新开张,但不知爹娘和贤妻意下如何?”贾老说:“好,就这样定下!”
一夜无话不必表,金鸡三唱天又明。
明日清早,陶文灿来到钞关习武班,请两个可靠朋友,来到这爿绸缎店。谁知一个急等要卖,一个立时要买,情投意合,不到一顿饭工夫,花三千两银子成交,当场立据画押,中证签字。原店主设宴款待,新买主赐发中费,皆大欢喜。银钱交讫,旧店主搬出。贾老儿亦把茶店卖与他人,一家收拾停当,搬进埂子街绸缎店去了。从此京广绸缎店,老店新开,重换招牌。
择日开张贺新店,红漆招牌又挂出来。
新开老板资本大,卖出货真利又低,庭前若市,顾客盈门。
刁姑娘堂内管银账,师傅伙计上柜台。
陶文灿眼看生意兴隆,人财两旺,不觉乐极生悲。想道:“我陶文灿怎忘了根本大事,去湖广投亲借兵,报仇洗恨!”不由满面生悲,二目掉泪。刁婵梅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就开口问了:“相公,近来你好像精神不振,愁绪万千,究竟何故,望对奴家说来,也好与你分担几分。”这时,陶文灿也不想在妻子面前隐瞒,就叫:“贤妻,你且坐下,听愚夫道来——
贤妻呀,我们虽有安身处,血海深仇常挂心。
思想起来泪不止,一心要到湖广去投亲。
借到兵马剿严贼,斩尽奸党除祸根。
贤妻呀,我早已发下盟天誓,定把严家也成肉丘坟。
我一怕义父义母不让走,二不知贤妻可通情。”
刁婵梅一听,非常谅情,也陪着公子流泪。就说:“相公呀,胸怀父母全家之仇,与严家不共戴天之恨,奴也赞成,理当报仇。只是必须告诉义父义母,奴家才好打发你动身。”陶文灿说:“贤妻呀,全靠你在义父义母面前说合,千万不可在他们面前吐露真情,如果让他们知道我到湖广借兵,那时我则更难成行了。”刁姑娘说:“相公放心,奴家自知此言紧要。”说罢,即去会见公婆,将丈夫要到湖广投亲说了一遍。贾老道:“贾文灿投亲这个念头,并非一日,只是遇到你来,两下成亲,才耽误了他的时日,如今不能阻挡他了,只是望他早去早回,不使他寒心。儿媳呀,你去把相公叫来,老汉打发他动身是了。”刁姑娘把陶文灿带到前面,见了义父义母,告别要去投亲。贾老道:“儿去投亲不妨,但要早去早回,店内无人照应,休当儿戏。”陶公子说:“为儿知道,不用叮咛。”于是与刁氏收拾行囊,陶文灿从身边取出一把穿金扇交与刁姑娘,嘱咐她:“千万收好,不可遗失。”刁婵梅接过扇子,爱不释手,暗对陶文灿说:“你此去借兵,不知何日回来?奴家已有孕在身,倘若生下男儿,你该替他取个名字丢下来。”陶文灿一听此言,暗暗叫苦,万般无奈,说道:“贤妻呀,倘若生男,这也是苍天庇护陶门后代,取名就叫陶天成吧!永保长生,再无更改。如果生下女子,全凭贤妻取名。”说到此处,夫妻二人,各自掉泪,来到前堂与义父义母告别。贾老二大人送至门外,刁姑娘上路送了一程。陶文灿回头对刁小姐说:“贤妻呀——
送君千里终须别,你早点回转店堂门。”
刁婵梅送了一程,见要分手回转,又千叮咛,万嘱咐——
“千言万语并成一句说,路上行走要当心。”
刁婵梅回到店内,每日早晚在佛台上烧香,暗自祷告:“神明呀,保佑我夫一路平安,早早来到襄阳城,倘若借到兵马报得恨,定许三台神戏重谢恩。”
谁知陶文灿年纪轻,出门方向未看清。心怕图像捉拿紧,尽拣小路往前行。他不知南辕北辙反其道,本是往南他向东行。一路上,无心观赏山水景,饥餐夜宿步不停。
晓行夜宿不耽搁,到了龙泉一座城。
龙泉县城不敢进,南城门外寻安身。
一日,陶文灿来到龙泉县城南门外,天色将暗,店家关门。他想,就在这城郊寻个客店住下,明日再行。信步走了一阵,抬头一望,只见有一灯笼火挂在檐下灯钩上,上有五个大字:“王小山客寓”。心想,就此暂住一宿,明晨再走。于是大步走进店内,店主王小山前来殷勤服侍,先送一盆洗脸水,后送一壶茉莉茶,随即问:“客官,今晚要用些什么饭菜?”陶大爷说:“随便什么饭菜,只要充饥就好。”“客官喜吃酒吗?”“酒倒喜欢,不知店内可有好酒?”王小山说:“店内有十年陈窖、高粱老烧,还有大曲,不知客官喜欢吃哪种酒?”“你拿十斤陈窖,切十斤红烧牛肉过来,与我美餐一顿。”于是王小山将酒、肉共二十斤送来,放在桌上。陶文灿走了一天路,又饿又渴,不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今晚店内客少,店主无事,就坐在陶文灿对面,看他吃酒。王小山仔细地对陶文灿看看,心生疑窦,此人好像与街上挂的图像相同?于是便问:“客官风尘劳苦,不知从何处而来,姓甚名谁,来此龙泉县有何贵干?”陶文灿说:“店家,我从扬州钞关而来,父亲姓贾名志成,我叫贾文灿,来此做些小买卖。”王小山一听,大不相信。我姑父贾志成并无儿女,本来想领我承嗣,因我赌钱好酒,不务正业,惹他生厌,就作罢了。看来此人有假,不能放过。想罢,复又留神细看,又偷上街去复对图像,果然不错,是叛逆陶文灿。暗想——
往日做梦想发财,今朝财神进门来。
因此他故意稳住陶文灿说:“客官远道风尘到此,一路辛苦,你慢慢吃吧,因我有个瞎子干娘,住在后街,每顿由我送饭,我此去送饭,少顷即来陪你。”说罢,即外出去了。
众位,这个王小山并非说的实话,他是龙泉县有名的百痞。他哪是为什么干娘送饭,是去龙泉县衙报告叛逆陶文灿住在他店内,指望报官领赏。王小山一路快步如飞,来到衙前号房报名而入,这时,正值龙泉县升堂理事。这位县老爷姓张名文儒,安徽人氏,为官清正廉洁,毫不徇私,不下宋朝包拯。这恶棍来到堂前,啪秃一声,对老爷面前一跪:“太爷在上,小民王小山叩见大人。”张知县朝下一看,拍动“惊堂”问道:“你来有何事报告?”王小山道:“太爷在上,小人来此无别,只因小的店内有一客官,生得淡红面目,身材魁梧,一派英雄气概。小人细看,正与街坊挂的图像相同,只怕此人就是陶家反叛逆党,所以小人既知,不敢不来报告,望大人案下定夺。”张知县听罢,面带怒色,说道:“王小山,你可认得实在吗?事关重大,非同儿戏,倘然妄报不实者,与叛党同罪!”“太爷呀,小民虽开一家饭店,做事非常精细,事不确实,何敢妄报,望大人鉴察!”张知县说:“叫快班过来,将王小山押下去坐罪!”
这边把王小山押入监牢坐罪,那边张知县退堂,备轿出衙,直往总镇府而来。原来这个总镇府官大人,姓严名,绰号合天霸王。他是清江总兵严党之子,还有个协镇府姓严名先,绰号叫醒太保,也是千成关总兵之子,均系奸党后代,陶门对头。
众位,原来奸党之子严把持总镇府有条命令,凡有人报告叛逆之子陶文灿的下落,先行到县,知县再到这两处武官衙门报告,发兵捉拿。张知县来到两处衙门,报明此事,返回县衙理事。严、严先两个奸贼得此报告,两处发兵,共发三千人马,直扑南门外王小山饭店而来。这时已鼓打四更。这三千兵马,各执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就将王小山饭店围得水泄不通,人嘶马吼,喊声震天。那南门外所有居民,均皆熟睡,听到如此嘈嚷之声,家家披衣而起,慌慌张张,不知何事。来到门前一看,满街满巷,尽是兵马。
外面人声嘈闹,灯火通明,惊动正在熟睡的海洪星。陶文灿披衣起身,从窗口对外一望,喊声:“不好,定是店内的小贼,将我识破,报官前来捉我了!”随即操起钢刀,虎步迈到天井,只听奸贼严、严先叫嚷:“众兵丁要各自当心,莫让逆贼陶文灿逃走!”眼看官兵直对店里涌,陶文灿一个猫步蹿上了屋顶,对下一望,灯火耀眼,刀枪剑戟如林,围困得密密层层。陶文灿急中生智,把钢刀入鞘,两手捧起一堆瓦片往下喝道:“奸贼看宝!”一堆瓦片——
咣啷一声如山倒,砸得他官兵头上冒血浆。
官兵一吓往开让,陶文灿乘机落地平。
一心想杀开一条路,怎奈官兵围上好几层。大刀闪划如雪片,长枪短剑像竹林。陶文灿一见无奈何,只用钢刀保自身。又见铜棍铁尺如闪电,直扑英雄脑梁门。
陶文灿见此难取胜,挥动钢刀杀官兵。
杀得那人头如瓜滚,杀得马头如同切菜根。
二贼越杀兵越广, 陶文灿杀来杀去一个人。
众位呀,龙入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
只见挠钩套索层层逼,拿海洪星捆得紧腾腾。
陶文灿被严家二奸捉住,带到总镇衙内,拷究审问。陶文灿英雄气概,毫不畏惧:“你老子正是陶文灿,要杀要剐,听贼两便,大丈夫视死如归,何惧之有!”两个奸贼听了,气急败坏,但又不敢轻易对他怎样,只得吩咐手下:“办囚车伺候,明日清早起解上京城发落,决不轻饶!”
次日天明,严、严先二贼,差遣三十名兵卒,亲自押送囚车进京。
解差押车如狼虎,严贼坐马端枪后头跟。
路上行走不耽搁,来到一座大山前。
只听一阵锣鼓响,山中涌下数百人。
山中涌下一群喽,来至山下,大声喝道:“你等莽牛往哪里而行?这车解往何方?丢下买路钱来,放你过去,
如果没银来买路,丢下囚车抵金银。”
喝罢,一众喽将囚车与一众解差团团围住。严、严先赶上前说:“众喽们,休管闲事,敢在我们腰里掏钱,岂不是在老虎头上拍苍蝇!我们是龙泉县两镇总兵,因捉得大叛陶文灿,解往京都发落,从此经过,你们不得胡为。如若不遵皇命教化,将要踏平山寨,灭尽你等草寇,那时悔之晚矣!”喽说:“不说这吓人的话则已,越是你狗鼻里插葱——装象,越是不放你过山,要等我山上寨尊下来定夺。”这时,王素珍在山上看得清楚,早披挂停当,手执一口神刀,坐上桃花征驹,一马来至山下,朝二奸一望,认得是严贼之后。严、严先原来也认得王素珍的,连忙笑脸相迎,说道:“你不是王府小姐王素珍吗?为何在此?”王素珍问:“你们从此地何往,囚车内解的何人?”二奸说:“这是龙泉县捉来的陶文灿大叛,解往北京发落,你小姐不可阻挡,让我等起解动身,不得有误!”王素珍怒道:“呀呸!我看你这狗娘养的,眼睛瞎了,你们岂不知朝中昏君不明,你等奸贼当道,坑害了多少好人!今日既从我高山经过,就得将囚车里的英雄放下,万事全休,不然,顷刻之间教你人头落地,尸横尘埃,你两小子拎着头去见鬼!”严道:“你是怎讲?”王素珍说:“我就这样讲!狗养的,如再多言,请看刀。”说罢,举刀就砍。二奸端枪相迎,枪来刀去,刀去枪迎。严先喊道:“王素珍,你为何起这等反意?倘若收兵回山,万事不提,各走各路;牙关里如吐出半个不字,看我的宝贝取你!”说罢,把肩上葫芦塞子一拔,内中放出妖火,厉害非凡。原来这奸贼受妖人传教,所以才有这种妖物。那葫芦中喷出的火,有二丈多远,两边分开一丈多宽,令人害怕,太行山的喽兵不敢上前抵敌,只吓得四散奔跑。王素珍说:“兵们不必惊逃,自有本寨主扫灭他的怪火。”随即从身上摸出回火宝扇,朝着火头一扇,任凭它什么大火,能将它扇回去烧其自身。两奸贼早知王素珍法宝多端,趁回火宝扇未展开之时,连人带马就冲下山凹,躲身去了,所以未受伤害。那三十名解差,充当替罪羊羔,被回火扇上的宝光灼灼,化为灰烬。严、严先两个奸贼,虽未被回火伤命,亦吓得如痴如呆,等他苏醒过来时一看,肩头上葫芦也挨炸得粉碎。二人随即磕开马缰,伏鞍而逃,直扑燕山北京,去金殿奏明皇上,要皇上发兵前来,剿灭这座太行山,捉拿王素珍刀下正法。
两贼像个惊弓鸟,直往京城报凶情。
王素珍用回火扇烧死解差,吓走二贼,打发兵把囚车抬上高山,说道:“替我把囚车打破,放出英雄,备办酒菜,替将军压惊!”不说山上杀猪宰羊,备办酒菜,忙碌不停,再讲陶文灿放出囚笼,细细一看,内心暗想:“这不是我陶府对门金刀王善之女、神刀手王素珍?她为何落在此处?”随即说:“多蒙相救,恩不能忘!”王素珍答道:“将军不必如此客套,且听奴把细底说与你听。”陶文灿说:“小姐请讲。”——
“尊一声陶府大官人,奴是你府后王素珍。
那日你府遭残害,逃出了你兄弟两个人。
令弟被神风刮进我王府,花园内不住有哭声。
小奴家悲叹心伤感,打发丫环去探个真。
荷花、海棠上楼报,说是相府的陶文彬。
小奴一听魂不在,只怕我父没好心。
若被别人看见了,二公子定要遭杀身。
奴家万般无妙计,只好把他藏进高楼门。
自古道救人必须救到底,才暗同公子结成亲。
伯伯呀,实为搭救陶家后,不是奴身贱骨头轻。”
陶文灿说:“我陶某感恩也来不及呢,岂可有非议之理。如此说来,王小姐该是我的弟媳了!但不知后来怎又落到此处,想来路途一定坎坷!”王素珍说:“伯伯呀,此情说来话长。二公子藏在楼上八个月,不觉奴怀了陶家后代根。那时又怕爹娘要识破,又怕怀胎要分身。多亏丫环生巧计,扯东补西操尽了心。临到九月要分娩,心烦意躁如火焚。
情急之中生一计,单人独马逃出城。
一路风尘,从此山经过,山上草寇要索讨买路银钱。我一动怒,神刀杀了草寇寨主,就在此山重招兵马,屯草积粮,等待时机为陶家报仇。就在这刚刚安身之际,不觉孩儿降生。这孩儿说也奇怪,落地一月都不开声,但在满月之期,忽然开声大哭,一哭就不休止,哭得我五脏俱裂,哭得我心对儿疼。老妈子见我心疼,就把孩儿抱出去散心。一到山下,孩儿立即止哭,眼张眼识,看看山景。不料突然来了一只吊眼白虎,把孩儿衔了就走,现在生死不明。奴正为这事伤心,打发众兵下山找寻——
偏巧伯伯从山下过,救得你伯伯骨肉亲。”
说话之间,寨上酒菜齐备。王素珍吩咐摆上酒菜,全寨上下开怀畅饮,祝贺寨尊夫人家人会聚。众兵将,吃得高兴,谈笑风生。王素珍与陶文灿对坐,自有管家寨将相陪,二人边饮边谈,又谈了许多分离的细情,如诉如泣,酒泪同杯,好不伤心。宴毕,自有山上杂役收拾,不须赘言。
陶文灿在太行高山得到安身处,再讲扬州一段情。
众位,再讲何来?再讲陶文灿从扬州辞别义父义母与刁婵梅小姐,动身去湖广投亲——
刁姑娘每日佛前点香烛,求神灵保佑他一路得安宁。
贾志成夫妇见儿媳表面强颜欢笑,背地里愁肠百结,面有憔容,贾老夫妇暗想,这也难怪,少年夫妻,两处分离,谁不把谁惦记。就对刁姑娘说:“儿呀,为父知你有思夫之意,谅来我义子不是忘恩负义之人。此去投亲,不会耽搁多久,定能如期归来的,望你不必挂念,回楼保重要紧。”刁姑娘亦未多言,回楼去了。贾奶奶见义女回楼,眼泪扑簌簌像断线珍珠抛下,贾老爹见了就问:“奶奶呀,你又为何事掉泪?现在女儿有思夫之意,如痴如迷,我们应当用好言相慰,才是道理。为何你也陪她流泪,这不引起她更加悲伤,越发不安!”贾奶奶说:“老头儿,你想错了,我伤心的不是儿媳的事,是想起我娘家来了。可怜我哥哥空守一世清寒,未有升腾之日。我还有个侄儿,就是你的内侄,叫王小山,听说在龙泉县南门开了一家客寓,亦是贫苦不过,至今未来扬州探望,想来是衣破不堪,不得见人,所以不来探亲。想到这里,怎不难过?如今我们手中富了,想叫你带上千儿八百个银两,到龙泉县探望探望,接济他一把,才不愧做姑父姑母的心意。”“奶奶呀,你有这个心思,尽管言明,有何不可?何必眼泪珠抛!你且放心,我今晚备好银两,明早我就启程。”贾奶奶说:“明日动身,要多带些银子,除了接济侄儿的银两,还要买些山东的大枣,药中的全蝎带回,我有关节疼痛毛病,听说全蝎煨红枣,一吃病就好,你既到山东去,就买些回来。”老头说:“可以可以,你放心是了。”一夜无话,明日清早,老头辞别老伴和儿媳,又将店内之事托付总管,动身往龙泉县而去。贾志成上路,急急而行——
逢山不看山中景,遇水不看钓鱼人。
只见生意买卖多忙碌,朝为利来夜为名。
这些事情无心想,急急赶路往前行。抬头看见城头上炮,还有手执长枪盘查兵。
老汉开口问一声,竟是龙泉锦绣城。
贾老汉来到龙泉县城南门,遇到一位老者,上前躬身请问:“老伯,此处有个王小山客寓在哪条街上,望乞指教!”那老者对贾志成一望,说道:“你与王小山是亲是故?是朋是友?”贾志成故意不说真话,随口答道:“我与他一不是亲,二不是故,有过一面之交,今日路过此地,只是问问而已。如他还在此地就去看看,若不在此地,也就罢了。”那老者说:“你既与他非亲非故,我小老儿就告诉你吧。如今的王小山不是从前的王小山,目下发得大财了。”贾老儿问:“财从何来?”那老者说:“王小山是发的绝子绝孙的财。我这个人平素不喜欢骂人,只怪他做了绝子绝孙的坏事。前不久,他店中来了一位红面大汉,说他与图像相同,暗向龙泉县衙报告,说是反叛陶文灿,张知县恐有妄报,随即将他拘禁坐罪,然后,张知县又到总镇、协镇两处武衙报知。不料这两处武衙的严、严先均是奸贼,与陶府久有仇恨,冰冻黄河,非一日之寒。现在外面捕风捉影,严拿陶家后代。前天,两处武衙得报,带来三四千兵马,将那红面大汉捉住,目下解往北京去了。那知县见事属实,就将王小山放出,赏他白银三千两。如今饭店不开了,另买了一座楼房,又想开木行,又想开油坊,还想开典当,几乎没有他过的日子。喏”,老者用手一指说,“那座新房,就是王小山的住宅。”说着,同贾老儿来到他的门前,用手朝门里一指:“那睡在藤交椅上的人就是王小山,你进去吧!”贾志成谢过老者指点之恩,就进门去了。进门就叫:“贤侄呀,愚姑夫久未与你相聚……”贾志成说了两句,王小山目不转睛,只当没有听见。他心上想:这个穷姑夫,知我发了财,必定是来沾光的。停了一会,才开口问:“你可曾吃饭了?”贾志成说:“吃过了。”但见王小山仍是睡在藤椅上,一动不动。贾老头见此光景,暗暗痛恨:“你这小人得志,连眼睛都瞎了!你哪不知我路途遥遥,关山重叠前来看你,就给吃一顿闭门羹?不如走吧!”想罢,迈步出门。这回王小山才回过头来说:“我也没工夫陪你,走就走吧。等我典当开门,你再来玩吧!”贾志成气得好笑,咯咯咯咯,苦笑一声,拔脚就走,到街坊饭店买一碗饭吃了,也忘记替老伴买红枣、全蝎,闷着头就回扬州。
贾志成不哼声,气气闷闷转家门。
回家进门,把肩上的包袱放下来,一声“啪秃”,重重地对台上一搁,银子在包里发出“赤栗壳落”的声音。贾奶奶问:“老头儿,你长飞毛腿啦,怎么才只几天就回来了?”一看台上包袱,还是原来那么多银子,又问:“没有找到侄儿的人呀?还是完璧带回?”老头子气咕唠叨地说:“人是找到了,还没有死,只是他发了大财,发的绝子绝孙的财!”“老头儿,王小山什么事情得罪你了,这么切齿大骂?他是我的侄儿,即使有些不好,也该看看我的份上。”贾志成说:“朝你面上看看,你也不是好根!”正当老夫妻俩你一言,他一语的争吵,惊动了刁婵梅从楼上下来。来到后堂,说道:“爹爹回来了?”贾老说:“回来了。”刁姑娘说:“爹爹,你老人家回来与母亲为了何事争吵?”贾老说:“儿呀,你坐下来,让我说给你听。他娘家哥哥生个侄儿王小山,在龙泉县城南门开了爿饭店,按理生意人应以良心待人,可她的侄儿在那地方,上昧天理,下丧良心,残害好人,无恶不作,我回来不过骂他几句,你义母认为我不给她面子,就与我争吵起来。”刁姑娘问:“爹爹呀,难道你看见他做什么坏事吗?”“儿呀,可惜我迟去三天,要是早去三天,这种坏事定能看见。”贾奶奶在旁叽咕嗦地说:“你见到什么鬼呀,非要你说出来,不然,我与你吵个没完没了,你竟坍我娘家的台!”“哦,你也怕坍台?我说出来看你坍台不坍台!”刁姑娘说:“爹、妈,不要斗气了,请爹爹说说看,到底见到了何事?”“儿呀,你不问,我也说,她不吵,我也要讲。她那个侄儿王小山,那天他店里来了一位淡红面目的住客,他一看就想发财,暗中到龙泉县衙报告,说是反叛陶文灿落在他家,龙泉知县随即将王小山扣押,以防妄报。龙泉县又报到总镇、协镇两个武衙,领了三千兵马,将陶文灿捉去拷问。那个客人真是英雄气概,毫不畏惧,自认是陶相府后代陶文灿,不料那总镇与协镇的头领,与陶家久有仇恨,就将那英雄打入囚车,解往京城发落去了。龙泉县见王小山除叛有功,将他从牢中放出,赏他三千两白银,发了断子绝孙的大财。前天我到他那里,他睡在藤椅上,我叫他几声,他对我理也不理,睬也不睬,茶也没喝,凳也没坐,我气得拔脚就回,这时他才起身说:好吧,我没工夫作陪,你回去吧!你们说,他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还算人吗?”
刁婵梅闻听这一声,脸色苍白失掉魂。
凭空跌倒尘埃地,止不住腮边泪纷纷。
贾老夫妇一见,不知何故,吓得手足无措。便叫:“儿呀,你、你、你,醒、醒、醒醒!”连忙把她扶起问:“儿呀,你究竟有何心事,快对我二老讲来,自然会替你出气。”刁姑娘这才慢慢缓过来,说道:“爹娘呀,事到如今,实不相瞒——
捉住的大叛陶文灿,是你的义子奴夫君。”
贾志成说:“儿呀,你不要认错人。龙泉县捉的是陶文灿,我的义子是北京大邹庄,原姓是邹,落难来到我家,改姓贾,他叫贾文灿。”刁婵梅说:“爹爹呀,
他姓邹姓贾全不是,是当朝首相陶家根。
只为安南进贡穿金扇,害得他满门抄斩断尽根。
当时陶相府只逃出他们兄弟二人。兄弟陶文彬,现下落何处,生死不明;他哥哥陶文灿,落难逃到扬州,被二老收留为义子,直到如今。因外面挂图张像捉拿紧,才不敢露出真姓名。爹娘呀——
这是暗中讲真话,连你二老也不知情。”
贾老二人一听,惊慌失色,嚎啕痛哭——
王小山畜生丧良心,断绝了忠良的后代根。
刁婵梅一想,纵然我一家哭死,也是无用,总要想个章程,前去搭救丈夫,才为正事。想罢,揩揩眼泪,说道:“爹娘呀,你二老不要伤心,总要想个妙策,前去搭救才好。”贾志成说:“儿呀,我们年老力衰,飞不高,跳不远,怎么搭救呀!”“爹呀,娘呀,只要你们照管好门户,搭救公子的事为儿自有办法。不然,也不能尽我为人之媳,为人之妻的贤孝之道,请爹娘放心。”说罢,连忙上楼收拾,装束齐备,带足盘费,暗藏一口利刀及仙山宝贝。一切停当,来到前堂,告别二老。
二老叮嘱几句话:“路上千万要当心。
逢人只说三分话,君子旁边有小人。
坐船莫坐船头上,须防水手起歹心。
睡卧切莫靠墙脚,恐有那钻墙挖洞人。
儿呀,为父只说三五句,多说又怕你记不清。”
刁姑娘说:“二老放心,只望你们把门户管好。为儿在外才不挂念,请二老不必远送了。”
一个走上阳关路,二老回转店堂门。
刁姑娘出扬州北门,看一看旁边无人,连忙从身上取出蹬云鞋。这个蹬云鞋,乃仙山之宝,穿在脚上,可蹬云飞渡。刁婵梅将蹬云鞋穿在脚上,口中念念有词,词到终句,说声:“起!”只听呼的一声,顷刻腾空,在空中比风还快,直往前行——
刁婵梅,蹬云鞋,逍遥自在,
眨眼间,乘风走,千里朝开。
不时地,拨云头,往下观看,
到哪山,到哪水,好落尘埃。
那时夕阳正西下,收起云雾脱宝鞋。
刁姑娘收落云头,脱下宝鞋,对怀里一揣,步行走进一座村庄,庄上出来一位庄客。刁婵梅移步上前,深深一礼,一躬到底:“少请教,贵庄叫什么名字,属何处管辖?”那庄客答道:“此地属山东济南府管辖。本庄叫蒋家村。请问姑娘,你来此地有何贵干?”刁姑娘又问:“但不知贵庄庄主姓甚名谁?”那庄客说:“我们庄主在山东很有名望,当年曾干过一番大事,所以江湖上送他个雅号,叫‘巡海夜叉’蒋正。”刁姑娘说:“贵庄主既名扬海内,必然世理通达。为今之计,我乃过路女子,因天色不早,烦你向庄主通报一声,就说庄外有一女子前来,恳求借宿一宵,明日清早便走。”庄客说:“你在此稍待片刻,我替你进去通报是了。”于是那庄客来到厅前,报与蒋员外知道。蒋员外说:“既是过路之人,容他进来,就在套房内安睡吧。”那庄客来到外边,将刁姑娘领至套房坐下。这时,蒋府丫环看见刁姑娘生得标致异常,人品出众,连忙报与蒋小姐知道。蒋小姐人美,她也爱美人。听说来了一位美貌小姐前来投宿,连忙叫丫环带路,来到套房。刁姑娘见这位女子来到套房,连忙起身笑眯眯地说:“小姐请坐,奴家奉拜!”蒋小姐说:“你这位小姐不用客气了。”说罢,连忙请教道:“但不知你这位姐姐,今日从何方而来,意欲往哪里而去?奴家听你声音不对,言语不同,亦不知仙乡何处,姓甚名谁?为何单身涉水登山,受尽风霜之苦,想来定有要事,能否请道其详?”刁婵梅细心一想:看来此户确是有名之人,对人善良,并无歹意,我亦不必对她说谎,就把真情与她说吧,谅也无妨。随即答道:“小姐,奴乃广陵扬州人氏,因寻夫到此。”蒋小姐问:“你的丈夫叫什么名字,做何种生意?”刁小姐见蒋小姐如此问她,不觉目中掉下泪来,说道:“蒋小姐在上,问奴丈夫,实不相瞒,他是当朝首相之子,姓陶名文灿。因为十把穿金扇,遭全家抄斩。当时逃出两个公子,大公子陶文灿落在扬州,与奴成亲,已有数月身孕。因奴的官人急欲到湖广襄阳投亲,借兵报仇,不料路过龙泉县,被奸党捉住,解往北京发落。奴家一得此信,心如刀绞,坐立不安,所以告别爹娘,赶往北京救人心切,今晚路过贵府,望乞暂借一宿,明日清晨就走。”蒋小姐一听,大惊过喜:“啊呀,原来嫂嫂到此,愚妹失敬了!”刁婵梅暗想,怎么我说了实话,她倒认我是嫂嫂了?其中定有缘故。说道:“蒋小姐莫非与陶家有亲有故吗?”蒋小姐说:“小姐呀,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请嫂嫂上楼,再为细谈。”于是刁姑娘跟蒋赛花上得高楼,蒋姑娘重行见礼,分宾主坐下,香茶糕点款待。蒋小姐道——
“我你原是一家人,理该妯娌来相称。
你的官人陶文灿,我的丈夫陶文彬。
不是嫂嫂来到此, 奴家何能得知情。”
刁婵梅说:“你小姐就是陶二官人之令正?”蒋小姐道:“嫂嫂,你我皆是一样,不必客套。嫂嫂,请你少坐片刻,我去禀告父母。”于是蒋赛花就将父母请到楼上,说道:“爹娘呀,这位嫂嫂就是奴的妯娌,陶大官人的夫人。”蒋员外说:“原来就是陶大官人的夫人,老汉失敬了!”刁姑娘说:“老大人不必客气,小奴家欠礼,少请你二老金安!”蒋员外问:“但不知你姑娘在何处招赘陶大官人,且又来到此地?”于是刁婵梅就将水球寨父名母姓,装江湖暗刺柳涛全家,被柳让的马口喷火将全家烧没,只逃出她刁婵梅落在扬州,贾志成收为义女,陶文灿亦是贾老收的义子,如此如此,这等这等,说了一遍。蒋员外说:“哎呀,原来你就是刁洪之女刁小姐吗?如今欲往何方?”刁姑娘将往北京之情,又说了一遍。蒋员外大惊,连忙吩咐备酒款待。酒毕,时交二更,蒋员外吩咐她们各自安睡。
一夜无话不必表,东方发白现晓星。
刁婵梅因救夫心切,一大早就起身梳洗,蒋赛花亦起身打发丫环送来点心,二人共进早餐。刁婵梅说——
“贤妹呀,日出东方往上升,愚嫂要动身上京城。
倘若救出我夫主,回来妯娌再逢春。”
蒋赛花说:“嫂嫂不必心急,奴家与你一同前行。奴帮你燕山救出大伯伯,暗中打听我夫陶文彬。现在只知大伯龙泉县被捉,也不知陶文彬在路上可安宁?嫂嫂呀——
我们总是陶家后,这血海深仇定要伸。
待奴禀告双父母,我们妯娌一同行。”
刁婵梅道:“贤妹呀,能如此,是再好不过了。但不知令尊大人如何看待?”蒋赛花说:“嫂嫂,此举谅我父母不会阻挠。因我父亲为替陶家报仇,已差胡家三鬼在青龙山招兵,就是为的日后报仇之用,况且今有嫂嫂与我作伴同行,岂有不准之理?请你嫂嫂在此稍坐片刻,我去堂前辞别父母,顷刻就来,收拾动身。”刁姑娘说:“贤妹速去速来,切勿迟延。”
蒋赛花答应一声说:“晓得了。”随即移动金莲下楼,来到堂前向父母请安问好之后,随即又深深一礼:“二位大人,奴有一紧要事情相禀,那刁小姐急欲去北京救夫,奴也是陶家之人,救陶文灿就是救自家人,其中又可探听你东床陶文彬,如果求得他们兄弟相会,自然陶家的翅膀变硬,可以同心协力报仇雪恨。爹娘呀——
我们妯娌定章程,搭救公子陶家根。
万望爹娘莫阻挡,打发女儿早动身。”
蒋员外夫妇见女儿执意如此,看光景也不能阻留,只得准口,便叫使女、童仆,收拾包裹盘川。蒋小姐装束停当,催促嫂嫂立即启程。蒋员外夫妇一家相送,叮嘱她们路上小心,快去快回,免得爹娘挂念。
员外夫妇送出村,妯娌两个上路行。
走了一程,刁姑娘说:“承蒙贤妹一片好心,与我同行,但此去路途遥远,涉水登山,履步艰难——
我有一双蹬云鞋,你鞋尖足小步难行。”
蒋姑娘说:“嫂嫂,你不要小看你弟媳,你有宝鞋,我哪没有宝鞋!那时,我在仙山学道,师父亦送我一件宝贝,名叫‘腾云花’,如插在身上,能腾云驾雾。”妯娌相对一笑——
一个蹬鞋腾云走,一个插花起翅飞。
飞到北京又回转,玉门关上劫夫君。
只因严家奸贼诡计多端,事态瞬息万变,刁婵梅、蒋赛花二位夫人途中受折,只能——
万里长城慢慢造,沙里取金慢慢淘。
正宣之中打个顿,下文再来劝善人。

三 赵巧云计摆姻缘擂总兵府大聚众豪英

堪叹人生一梦中,争名夺利乱哄哄。
蓦地金鸡一报晓,醒来原是一场空。

洪海勇敢士当先,祭扫忙忙去若烟。
苏葛防守多严紧,逼得英雄闯天边。

冤仇扰扰战争时,浑似英雄棋一局。
最好当机先一着,由他诈狠到头输。

英雄传遍古今,俱是夺利争名。
爱的忠孝节义,恨的奸盗邪淫。

一文劝过一文来,再将先场接后台。
上册经文讲到刁婵梅与蒋赛花,全仗本领高强,随身带有仙山法宝,离开蒋家村,直扑燕京,进了皇城,眼见天色已晚,二人投宿客店。在店却逢有二位老者,在那吃酒闲谈。其中一位老者说:“亲家,我有一小儿在山东做生意买卖,数日之前,他在龙泉县亲目所见,陶文灿被奸党之人捉住,目下解往玉门关去开刀处斩。”另一老人道:“哎呀,亲家,据此讲来,陶相爷的血海深冤只好石沉海底,何时得报呢?”刁婵梅一听此言,吓得立改面色,连忙上前请教:“伯伯在上,此话可真?”老人道:“事关重要,谁敢妄谈!”说罢,二老各散。
众位,这个谣言从何而来,原来严、严先两个奸贼在龙泉县捉住陶文灿之时,预先就着报马进京,报与严奇、苏葛。这两个老贼就着家将在皇城内外,造谣惑众,说陶文灿不到皇城处斩,解往玉门关开刀去了。为何奸贼要造谣惑众扰乱视听?是因为柳涛柳王爷、张银龙张王爷,还有殿西侯周方周王爷等,都是陶府的亲戚,怕他们兔死狐悲,暗中弄出人来抢劫法场,故而放出谣言,叫他们得不到实信。刁婵梅、蒋赛花听了此说,当然不知其中有诈,便信以为真。只在皇城过了一宿,次日清晨,付了房宿饭钱,妯娌二人,出离京城,扑上古道,往玉门关而行。一路上二人气愤填膺——
一个说,捉住奸贼动刀砍,陶家冤仇定要伸。
一个说,严奇若到我的手,剥他皮肉上笼蒸。
一个说,只怪昏皇无道理,西宫严妃不是人。
一个说,妖淫乱宫迷皇上,奸党结帮害忠臣。
骂骂咧咧不觉累,玉门关到面前呈。
二人来到玉门关,外面已是夕阳西沉,连忙收起宝贝,进了东关门,欲投宿店,慢慢打探陶官人之情。不觉抬头一望,前面有一家门口挂着一盏灯笼,上写:“薛家旅店”。妯娌二人朝里一望,房屋虽然不多,倒也干干净净的,便走进投宿。
众位,这薛家饭店是个薛奶奶开的,在玉门关人人都称她是女中光棍。刁、蒋二位姑娘,一进店内,薛奶奶连忙收拾素净单房,让她们住下,随即就在店内吃了晚饭。因店内住客不多,且刁、蒋二姑娘又是女子,晚饭过后,薛奶奶就来与她们闲聊。闲谈之中,刁姑娘就向薛奶奶问起一个机密之事:“你老人家可晓得有个陶文灿,解到你们玉门关开刀处斩?”薛奶奶说:“没有这事呀,要是有人出斩,这个声势谁人不知?实无此事。”刁婵梅大惊道:“这就蹊跷了!”薛奶奶说:“你二位问及之事,莫非与被斩者是亲是故吗?”刁婵梅直说不瞒,薛奶奶方知其故:“哦,原来你二人是前来救夫,真乃难得,可敬可佩!”薛奶奶高兴之余,又拿酒菜来款待。就在酒饮数杯,菜上五味之间,刁姑娘“哎呀”一声,就往地下一倒,蒋小姐与薛奶奶忙问:“怎么的了?”刁姑娘口喊腹中疼痛难当。薛奶奶才知道刁姑娘腹中的胎儿要降生了。连忙替她请个稳婆前来,一面替她买了胡椒、红糖、粗纸等物,一面又到神前烧香祷告:“催生娘子,送生仙神——
保她顺顺当当来分身,重重香烛了愿心。”
谁知好人不是容易生,拣年拣月拣时辰,刁姑娘一阵痛来痛个死,连痛三阵痛个昏。
锦上添花三五阵,刁姑娘如进枉死城。
真是儿奔生来娘奔死,母子走的两路程。婴儿出世上阳关道,母如小舟飘海要翻身。薛奶奶吓得求菩萨,蒋赛花吓得腿摇铃。从那黄昏时候来痛起,一直痛到谯楼打三更。
只听哗啦一声胞浆破,生下一个肉球形。
稳婆奶奶说:“这位娘子已经分娩了,生的一个肉球,怪不得这样费难。”蒋赛花说:“不论生下何物,只要大人平安,就谢天谢地了。”薛奶奶连忙去烧开水泡红糖胡椒粉,与刁姑娘取暖。稳婆服侍产娘上铺,薛奶奶开支稳婆五百个铜钱,打发她回去了。蒋赛花连忙用破布将肉球包好,出了店门,想把肉球甩掉。可是玉门关的关门如何得开呢?蒋赛花把身子一晃,登高上屋,如猫走瓦弄一样,无声无息,直到东关城楼之上,将手中肉球往下抛去,忽有腥风一阵,跳出一只猛虎,将肉球衔了就走。
众位要问这肉球被虎衔到何处?只因这肉球之内大有根基,是上天铁石星下凡,所以不肯露体,故有肉球包藏,猛虎衔去仙山学道,仙猴喂乳,日后长大之时——
清江城里打擂台,铁石星才下山来。
蒋赛花抛去肉球,回到店中,见她嫂嫂睡在床上,眼泪珠抛,呜呜抽泣——
“贤妹呀,我指望生得壮男子,传接陶家后代根。
谁知十月怀胎空欢喜,竹篮担水一场空。
男花女花奴不论,怎把这个怪物生。
还是奴家没福份,还是陶家冤难伸。”
刁婵梅越思越想心越闷,气气闷闷病上身。
刁婵梅自从在玉门关生下肉球,气气闷闷,伤感成病,日益沉重,饮食不进。蒋赛花心如刀割,又怕薛奶奶生疑,赶他们出去。转身一想,陡生一计,不如拜在薛奶奶名下,做她的干女,可望得到她的照顾。想罢,蒋姑娘故意脸上堆笑:“奶奶呀,奴家二人在外,举目无亲,承你奶奶关怀备至,犹如我们的亲娘,实在恩不可忘。为此,欲想拜你老人家做个干娘,以图日后报恩,但愿奶奶不弃低微,收下我俩落难之人。”薛奶奶说:“姑娘,这样再好没有,只是我老身还不敢高攀呢!要说你嫂嫂生病,怕我生厌,这就见外了。古人有话——
人到难中须搭救,不可推人下火坑。
既蒙姑娘有敬意,我把你们当亲生。”
薛奶奶当下烧香点烛,佛前拜过神明,蒋姑娘拜过干娘。刁姑娘病重在床,只得睡在床上亲亲热热地叫一声:“薛妈妈,我的干娘,小女有礼了。”从此薛奶奶对刁姑娘更加爱护,凡是有名的医生都请来为她治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刁婵梅病久,薛奶奶有几文余资,亦贴了不少,蒋赛花心中有数。一天夜晚,蒋姑娘与薛奶奶闲聊:“你老人家虽是干娘,比亲娘还好十分。女儿虽在此多日,还不知这玉门关是何人执掌?”“儿呀,要问这玉门关,就是那奸贼苏葛的二子,名叫苏林,在此把守玉门大关。他坏事做尽,雁过拔毛,家中金银满库,极其富足。他与西宫国丈严奇是一党之人,其恶可恨。”蒋赛花说:“干娘,你别怕,他再坏也坏不到我们母女身上。”薛奶奶说:“这倒不怕他,即使我们闹出了什么事情,他也无奈于我,有事我可扭他到皇上讲理,他已领教过我多次,现在不敢与我作对了。”薛妈妈说上许多,蒋赛花并不介意,只是有两句话,蒋姑娘记在心里,那就是苏林金银满库,极其富足。现在刁氏嫂嫂有病,所带川资用尽,干娘也贴下不少,长此下去,生活何来?蒋姑娘想到这里,暗下狠心:“只有此行,别无他路!”
趁此夜深人静时,借点钱财又何妨!
众位,蒋姑娘并非爱财之人,只因情急无奈,况且苏林的金银也是不义之财。于是瞒着薛奶奶,装束停当,身带利刀,登高上屋,悄悄来到奸贼的库房之上,揭了个天窗,下面就是银库,听凭她怎样做作。因近年来年岁丰收,没有什么盗贼,所以苏家也不加防范。等到蒋赛花把金银在周身装足,也无人知晓。蒋姑娘随即跳出窗外,登高动身,悄悄回到店内安睡。因刁氏嫂嫂有病,蒋姑娘天明一醒,就起身为嫂嫂煎药。对身上一摸,啊呀一声,暗吃一惊。这一惊非同小可——
如高山之崖失一足,大海之中船翻身。
只因盗库心着慌,穿金扇失落在库房。
蒋赛花失扇吃惊,但她立即镇静。心想,失扇之事,暂不与嫂嫂晓得,更不能让薛奶奶知情,况且在这白日之间,也不能再去盗扇,只好另想办法。这时,薛奶奶亦已起身,为刁姑娘洗衣涤裤。她见蒋姑娘面有愁容,就说:“干女呀,刁姑娘的病,你不用担心,自有我来照应。”蒋赛花说:“干娘,我嫂嫂是产后之病,叫奴怎得安心?事事总让你老人家操劳,我也过意不去。”“哎,你们尽管宽心,我才高兴,直到她身子恢复健康,你们再作章程。”
此话按下不表。再讲苏林次日天明,叫他的管家去库里取银。管家去而回报:“大人不好,库房被盗;屋上开了天窗,库里失了银子不少。”苏林急忙进去一查,在银箱下看到一把金丝织的褶扇,捡起来一看,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此银定是陶家叛逆所盗。”随即与家将定计——在库房内外设下滚刀木,埋下暗箭飞刀。
库房之中设暗坑,专等寻扇盗宝人。
自此蒋赛花几度夜闯玉门关,只见关上防守严紧,无法出关寻扇,只好按下不动,伺机再定章程。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讲严、严先两个奸贼,自起解陶文彬路过太行山,被王素珍劫去囚车,自己逃出一命,打马加鞭,来到北京,直至苏葛、严奇两处衙门报告:“王素珍在太行山造反,将陶文灿囚车劫去。”如此如此说了一遍,苏葛、严奇大惊,也不等皇上登殿,直接去撞钟击鼓。所有文武各臣,听得钟鼓齐鸣,连忙上朝。弘治皇整整衣冠,来到金銮宝殿,群臣各立,但见皇开金口,帝露银牙——
皇开金口喷紫雾,帝露银牙问众臣。
“各位爱卿,不知今朝提前击鼓鸣钟,有何大事,当殿奏来!”皇言未了,班中走出两家大臣,弯腰曲背,往上参拜。口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严奇、苏葛前来见驾!”弘治皇道:“二卿前来,所奏何事?”苏、严二奸道:“主公万岁,臣等见驾无别,只因总镇严、协镇严先在山东龙泉县捉住大叛陶文灿,打入囚车,解往京都发落,不料路过太行山,被王素珍劫去囚车,幸而严、严先逃出魔掌,解差三十余人全都丧命。事属反叛,望吾皇旨下定夺。”皇上问:“那王素珍是何人氏?”“万岁,她是过山王金刀王善之女。”“胡扯,王善之女,早已身死,棺柩早已下葬,人死岂有复生之理?”兵部苏葛随即奏道:“吾皇在上,王素珍曾在仙山学道,受过仙界传教,其中恐有奸诈。”严奇又奏道:“主公若不相信,可否下旨前去开棺一看,便知真假。”万岁说:“开棺掘墓不难,倘若有尸存在,你等定负妄奏之罪,按律究办,决不宽恕!”严奇说:“如有尸体在内,臣等甘愿伏罪!”于是弘治皇下旨——
“拿严奇、苏葛押入天牢内,开棺验尸见分明。”
皇上遂命柳让前去协同神弹手周芳、殿西侯张银龙等,前去开棺检验。众臣领旨,到王府而来。柳让、周芳、张银龙等带领随从来到王善府中,及至掘墓开棺。不料将棺盖一掀,棺内化出一阵清风,那个“替身郎”纸人儿不见了。众臣大惊,王善更加吃惊!执行大臣回朝复旨,皇上大怒,命天牢放出严奇、苏葛,官封原职;命国舅严标、严豹与苏廷龙、苏廷虎等,领三千御林军前去捉拿金刀王善大小人等,不许放走一人。
三千兵马如狼虎,拿王府围了紧腾腾。
早有王府家将报与王爷、太太,全府惊慌失色,哭哭啼啼。王善将圣旨放在厅上,并未宣读。他想:罪是纵女造反,拦路劫叛——
宣读圣旨也是死,不读圣旨也不得生。
那些御林军将一声吆喝,一个个腰佩大刀,手执绳索,
不分男女用绳绑,王善打入囚车中。
忽然乌天黑地一阵风,荷花、海棠影无踪。
御林军在王府共捉一百三十三口,神风刮走荷花、海棠两个丫环。荷花、海棠本是上界吉女星临凡,因南海紫竹林中观世音菩萨知道过山王全家遭斩,怕她二人受惊,所以用神风提走,到南海普陀山去了。
要等《龙灯图》清江打擂台,二人才大显身手下山来。
再讲王善全家被捉,打入囚车,解到午朝门外西郊。所有府内金银财帛,总被苏、严二家抄出,一半交与皇上,一半被他们分进私囊,连忙上殿交旨:“捉住王府一百三十三口,现在午门外候旨发落。”弘治皇命西宫国丈监斩,苏葛催斩。午时三刻一到——
催斩鼓敲得咚咚响, 落魂炮放了不绝声。
杀场上王家之人全遭斩,鬼哭神嚎不忍闻。
将王府一百三十三口斩尽杀绝,苏、严二贼交旨。弘治皇命御林军将,将大小尸体,仍然搬进过山王府,在大院里挖坑,葬起一座肉丘大坟,将门一封,着人看守,不准王府亲戚房族去祭扫——
如果有人去偷祭, 一起同罪进丘坟。
又召文武共议——
挑选能将去征剿,太行山捉王素珍。
此话丢开暂不表,再讲文灿一个人。
过山王金刀王善全家遭斩,王素珍与陶文灿在太行山并不知闻。一天,陶文灿与弟媳王素珍商议:“弟妹,我既被搭救在此,暂且不去湖广投亲,一心要到北京祭祀祖宗英灵,方为忠孝之人。”王素珍料定高山上倒树留不住,只好打发伯伯奔北京。随口吩咐赵虎、王标二头目,帮陶文灿收拾行囊,送他下山。王素珍起身开口说道:“伯伯此去北京,路上要格外小心,不可鲁莽急躁。另外还有一事相托,千万千万要记在心——
你到北京先祭祖,再到我王府探家情。”
陶文灿说:“弟妹,我知道了,一定不会忘记。”
二头目背包前带路,陶公子行走急匆匆。
这一回相府里面去祭扫,太行山赵虎王标二命终。
陶文灿带了赵虎、王标二头目,直上燕京大道,晓行夜宿,非止一日。那天到了京都,天色将晚,因怕图像挂捉严紧,不敢白日进城。谁知城内盘查不严,所以才能混入京城,寻了一家宿店,三人住下。那店家端出酒饭,与他们三人吃了之后,便问:“客官们一路风尘,谅必辛苦,我早点收拾床铺给你们安睡吧!”陶文灿说:“安睡别忙,请你送壶茶来与我。”那店主送上茶水,亦朝陶文灿对面坐下奉陪。对陶文灿仔细看看,心有所想,便问:“客官可是陶相府之人?”陶文灿一听,暗自吃惊。便说:“店主看错了人吧?我不姓陶。你问什么事,总不能信口乱谈!”店家说:“你不要动怒,也不要拿我当作歹人。我实不相瞒,说起陶相爷的大恩,叫我时刻不忘,终身难报,所以才问起这话。”陶文灿说:“但不知你姓甚名谁,受陶相爷何恩何德,请你说来一听!”那店主听罢,鼻孔发酸,二目流泪。尊一声:“客官在上,且听我道来。
客官呀,你不问来我没处说,问起此事苦难言。
我世代相居北京城,姓翁名字叫翁昆。
祖传三代开肉店,那日失手刀伤人。
谁知王法惊人胆,捉我翁昆去抵命。
午时三刻立等斩,多亏刑部陶大人。”
陶文灿说:“你说得不错,陶相爷先前做过刑部大臣的,后来怎样?”“那陶大人见案情不是故意杀人,只是买卖之心不同,在争论中出手不慎,误丧人命,故而改重从轻,不用抵命,罚我充军三年。
客官呀,不是陶大人判得明,哪有性命到如今。
只因严贼把忠良害,斩尽相府一满门。
大恩大德无以报,供一纸相爷灵位表我心。
倘若客官不相信,到我楼上看分明。”
陶文灿说:“竟有此等事情?”翁昆说:“这岂能妄言,请客官上楼一看便知。”陶文灿说:“店家既是如此之人,实不相瞒,在下正是陶相爷之长子陶文灿。如今敢烦店主引我上楼到先父灵位牌前一拜,也不枉到此一回。”于是翁昆将陶大公子带上高楼,只见楼上后壁朝南,设有一张小小香几条桌,桌上立一灵牌,上写:“大明良相陶公彦山之灵位”。陶文灿一见,身如金梁塌架,玉柱倒地,啪秃一声,双膝跪地——
“爹爹呀,你有灵有感安在此,暗中要保佑我八九分。
为儿千山万水到此地,会一会爹娘二英灵。
哭一声爹娘在天灵,为儿定要报冤仇。
到那时捉住严家贼,将他倒浇蜡烛祭你灵。
翁昆见陶文灿哭得伤心,连忙上前一把将他扶起:“公子,不必过份伤心,目下还是报仇要紧!”翁昆将陶文灿提醒,这才止住哭声说:“翁老伯既不忘恩,在下感惠至极,我你也就算一家人了。目下我既到此,必然要去肉丘坟前祭奠一番,才不枉此行,而后再设法报仇。”翁昆说:“使不得,如今苏、严心腹众多,况且在这清明节前后十天,他们着人在肉丘坟前后左右防范甚严,怕的陶家有人前来祭扫。英雄既有孝心,就在此相爷灵位牌前,化些纸锞就是了,不可冒失前去。”由于陶文灿执意要去,翁昆也不便多加阻拦,替他买了猪头三牲、香烛纸锞,叫他夜间偷偷进去。陶文灿记住。到了下晚,他叫赵虎、王标挑着祭礼,趁夜深人静之际,悄悄往相府而来。来到相府门前,陶文灿立即上前,两手扭断双簧锁,一脚踢开相府门。抬头一看,原来的庭院里,现在是高高一座肉丘坟。坟上青草萋萋,好不伤心!陶公子不看犹罢,一见心如刀绞,肝胆俱裂,但又不便放声大哭,只是——
呜呜抽泣泪纷纷,双膝跪到地埃尘。
爹呀娘呀叫一声,“可有英灵得知闻?
儿在呕心沥血报此恨,不报此仇枉为人。”
哪晓严贼派了八个家将,住在后房监守坟墓,备防叛党回家祭坟。这八个奸贼在后院猜拳吃酒,吵吵闹闹听不到外面动静。酒足饭饱之后,忽有一人出来小解,听得肉丘坟处有啼哭之声,惊得直往里报。这一报非同小可,八个人随即分成两档,四人到严奇府上报信,四人到苏葛府里通风。二贼闻报,连忙上殿击鼓撞钟。弘治皇听到半夜钟鼓齐鸣,知道必有大事,遂急速上殿。各大臣闻声亦纷纷上朝。苏、严二奸越班参拜。口称“我主万岁,陶家肉丘坟前,深夜来人祭扫,且有哀哭之声。定是反叛回京,望万岁旨下定夺!”弘治皇一听,横眉竖眼,如临大敌。怎?反叛既入皇城,恐非他兄弟二人,定是有备而来,万万不可大意。便下旨——
“如今陶叛进皇城,恐怕不是省油灯。
若是存心来大闹,要闹得京都不太平。
哪位爱卿去点兵,速拿陶家叛逆根。”
皇言未了,班中走出四位大臣和两位国舅,齐应一声:“臣等领旨。”这就是严奇、苏葛、苏廷龙、苏廷虎和国舅严标、严豹,当殿领旨,校场点兵去了。这时,有逍遥王柳涛,情知不妙,朝着太平王柳让递过眼色,太平王会意,随即上殿求旨。口称:“父王万岁,儿臣亦求领旨,助国丈一臂之力,迅速将反叛拿来。”弘治皇道:“既如此,孤的殿下速速带兵前去,不可有误!”柳让领旨,亦带兵去了。再说严奇、苏葛等人在校场点三千大兵,一个个明盔亮甲、斧棍钩搭带了随身。会用刀,刀一把;会用枪,枪一根。
老弱残兵总不用,个个是拿龙捉虎人。
鼓不敲来锣不鸣,直扑陶府肉丘坟。
里三层外三层,拿陶家围得不漏针。
众位,外面围困得水泄不出,针插不进,看来陶文灿定然插翅难飞!列位放心,陶文灿、陶文彬兄弟二人,在《十把穿金扇》宝卷之中,是卷中之胆,以后还有惊天动地之举,千难万险之境哩。他们应各得五位夫人,除了奸报了仇,振兴大明,才算功成业就。他这次回京祭扫如落入奸贼之手,如是就此完结,那还有什么经书可讲呢?这是絮谈,不在话下。
陶文灿止住哭声,正在灼化纸锞,忽听街上人马嘶叫,由远而近,向陶家涌来。陶文灿身边的赵虎、王标吓得心惊胆颤。陶文灿说:“你们不用害怕,为人生得要有胆量,死得要有骨气。俗话说:你怕他就凶,你凶他就怕,壮大胆量,杀将出去。”赵虎、王标说:“陶大爷,我俩在太行山不过是尸位素餐,没有真实本领,至今连公鸡都没有杀过。”陶文灿看看他们的熊相,喝道:“尔等废物,无用之辈,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说罢,抽出短刀对门后左边一隐,准备迎敌。赵虎、王标吓得往草丛一钻,魂灵早已冒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严贼已将陶家四周的大街小巷,遍布兵马,层层围住。苏葛老贼喝道:“大叛当前,你们哪位将军奋勇当先,冲杀进去,有功者重赏,畏惧者格杀!”苏廷龙这小子抢夺头功,手执双刃刀,身骑赤兔马,一马冲出,“咣啷”将大门冲开,陶文灿被掩在门的背后,一眼就看到苏廷龙骑的是自家的赤兔马,遂大声叫道:“赤兔,赤兔,俺在这里。”赤兔听到自己的主人叫唤:顿生为主人报仇之念。一声长啸,猛地把前脚抬起,后蹄一跳,把个苏廷龙甩出一丈多远,伏在地上,动也不动。陶文灿眼明手快,立即给苏廷龙狠狠一刀,夺过他的双刃长刀与头盔,飞身上马,调头就往外冲。且一路吆喝兵卒:“陶叛就在里边,还不冲进去厮杀!”众兵丁只当是苏将军吆喝,一个个向前冲去。赤兔马见主人驾驭,十分高兴,听拨听调,飞奔而逃。陶文灿将出重围,迎面来了柳让的人马。柳让见他像是苏廷龙,又不像苏廷龙,遂喝声:“将军往哪而去?”陶文灿一见表兄柳让,也不加多想,便把头盔一掀,露出真面,说声:“刀下留情,放弟过去。”柳让闪念之间会意过来,遂把头微微一点,策马向前与苏、严二奸会合。就在这时,有一报信军士来到:“苏大人在上,苏廷龙将军身中一刀,叛逆夺马逃走,捉住两个小叛!”苏葛惊问:“苏廷龙生死如何?”“报告大人,苏将军身中一刀,未曾丧命。”严奇在旁忙问:“被捉的二人可是陶家二叛?”“大人在上,被捉者不是陶家二人,是山西人口音。”严奇对苏葛说:“就将这二叛带回交旨!”于是严、苏、柳三位大臣收兵回朝,上殿交旨。奏明在陶家肉丘坟旁捉住两个叛逆,打入囚车,押在午门之外听旨。弘治皇道:“将二叛交刑部大堂拷究,随后处斩!”于是严将太行山来的二头目——赵虎、王标交刑部大堂追究。不料这赵虎、王标经不起动刑,就直言招认,在太行山跟随王素珍如何劫囚车,如何上京祭扫等情,一一招供画押,而后押到法场斩首。
再说陶文灿逃离北京,直扑山东古道而来。这一走——
好比鳌鱼脱钓钩,扭断金锁走蛟龙。
快走如同惊弓鸟,慢走似野熊伤了枪。
一路走来一路想,忽然想起事一桩。
陶文灿在行走之中,忽然想到他弟媳王素珍托咐他打探她家父母之情,如今王府全家血染红尘,成了北京第二个肉丘大坟,不免伤心掉泪——
“倒不如回山不把真情说,用篇谎言哄娇容。”
陶文灿就此主意定,打马加鞭急向前。抬头举目朝前看,太行山在咫尺间。
急急忙忙把山上,喽兵报与女英雄。
神刀手王素珍闻报大伯回山,连忙出来迎接。直至聚义厅坐下,命两旁侍人送茶。王素珍问道:“伯伯此去北京,已经祭过先灵,怎不见本山两个头目进来?也不知可曾打探我父母家中如何,望伯伯对愚妹讲明,方可放心。”“弟妹,要问祭扫之事,真是一言难尽。”于是就将如何祭扫,二头目如何被捉,表兄柳让如何放他出城,如此如此,说了一遍。王素珍一听,大惊失色:“这还了得!想我爹娘之事,伯伯未能打探?”陶文灿说:“我本意祭扫之后去打探的,怎奈祭扫未毕,即被奸贼围困,何能去打探你爹娘的事呢?”王素珍听了,放心不下,五脏烦躁,连忙打发两名能干喽兵,往北京探信:“你们要速去速回,切勿迟延!”二喽兵领命下山而去。陶文灿连忙起身说道:“哎呀,谅来愚兄不能在山久居,恐赵虎、王标被奸贼捉住,交出口供,知道我陶文灿落在太行山,必定要发兵前来捉拿,惹起风波,实有不便,所以要与贤妹相商,打发我下山到湖广投亲借兵。我姑父赵霸在湖广执掌六府兵权,兵多粮足,此去定能借到兵马,报不共戴天之仇。”王素珍道:“此言有理,报仇大事,不能耽误,望大伯此去借兵成功。”说罢,命山将替他收拾行囊,王素珍送他下山,洒泪分别。
海洪星迈步上阳关,神刀手挥泪回高山。
此去襄阳路程远,晓夜行走不偷闲。
荒村懒听牧童笛,江边垂钓不浏览。
急急行走数天后,眼见前面一高山。
山上树木葱葱,山下流水潺潺。猿猴攀枝,松鼠嬉玩;乌蛇打洞,蝎子爬山。
树上乌鸦呱呱叫,群狼争把兽尸衔。
这座山头多险恶,英雄到此犯了难。
陶文灿正在犹疑观望,忽听嗖嗖一响,一枝箭杆落在他的面前。举目抬头朝上一望,一支兵,马拍铃响,涌下山来。陶文灿想,要是走吧,草寇要说我胆小,惧怕逃跑;不走吧,挨他们拦住,又要惹出许多麻烦。罢,站下不走,看这些狗养的怎么个玩!这班草寇来到陶文灿面前。陶文灿喝道:“此乃通衢要道,岂容歹人在此短路?今日老子到此,定把你等斩尽杀绝,为民除害。”说罢,又见山上一帮人马涌来,其中有三人坐高头大马,手执各种兵器,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忽有两个喽来报:“报与三位大王知道,山下站立一个大汉,亦是英雄气概,望大王定夺。”三位大王说:“你们下山,将那大汉捉上来,不可有误!”喽答应一声,吵吵闹闹,直向陶文灿扑来,口中骂道:“大胆肥羊,怎不怕死,光天白日敢上此山,是个什么野种?”嘴说手到,举枪就刺。陶文灿说:“你们这些蛮囚,不识时务,见老子从这经过,也不送些盘川下来,反而与老子动手动脚?”说着,一把接过喽的枪杆,往上一举,将身一欠,左脚立地,右腿盘翘,立个门户,名叫魁星踢斗的家数,把那个喽兵踢下山去。后续喽兵一见,蜂拥下来将陶文灿团团围住。陶文灿先头还与他们按家数而杀,后来见这些喽,乱刀乱枪,不分家数,心想,好汉就怕遇莽夫。于是也不与他们循规蹈矩,讲交战把式,随即将身一转,挥动钢刀
只听咔嚓咔嚓不断声,可像厨师切菜根。
杀得他人头乱滚,尸落山崖。吓得那些喽四下逃生。这时,早有三个为首的大王,把他看在眼里,大光肝火。随即催马下来,大喝一声:“大胆囚头,如此撒野,伤我的兵将,该当何罪!不要逃走,刀来了。”忽又见山上各将头目人等,一齐下山,直扑英雄。众位,真是双拳不敌四手,好汉也怕人多。况且陶文灿又杀了多时,精疲力尽。山上众将越战越勇,陶文灿力不能支,被那三个大王生擒活捉,绳索捆绑,抬上山去——
拿他绑上阴阳柱,只等发落就开刀。
三大王身坐虎头殿,喝道:“本大王多日不曾用人心搭酒,快快把这囚头的心扒出来煎炒下酒!”那些喽答应一声,早有人举刀就砍。旁边走来几个喽说:“且慢!大王喜吃活人心下酒,我们欢喜人肉下饭,让我来用刀将他身上的汗毛刮尽,剁下的肉才没有汗毛刺嘴呢。”说罢,几个兵用刀刮了一会,停下来吃饭去了。这时,陶文灿从昏迷中醒来,口中直喊:“苍天呀——
指望投奔襄阳去,不料落在这座山。
海里翻船不曾死,阴沟里失风把命伤。
我陶文灿命丧高山上,从此报仇难上难。”
那三个大王听他说是陶文灿,连忙起身来到阴阳柱下,左看右看,并不相识。便高声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因何来此?对我们如实讲来,自然饶你性命,还要另眼看待。”陶文灿说:“你们问我,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北京人氏,当朝首相之子陶文灿是也。因被奸党谋害,全家遭斩,只逃出我家兄弟二人,如今我往襄阳借兵报仇,不料途经此山为大王所掳。”三位大王哎呀一声:“原来是陶大公子陶文灿到此?”“在下正是。”三人连忙替他松绑,一同来到虎头殿分宾主坐下。大王说:“望大公子恕罪,我等鲁莽从事,有伤尊体,定当补报!”“大王在上,既蒙不杀之恩,因何又得如此厚待?但还不知三位大王尊姓大名,在下敢问其详。”三人连忙答道:“我等不是别人,乃三姓兄弟结成金兰。只因徐老千岁见朝中奸臣当道,义愤不平,乃辞官隐退在八盘山招兵,将为你陶家报仇。这里名叫珍珠山,是徐洪基老千岁命我们三人在此盘踞招兵,归徐千岁调遣。我名朱英,二弟吴英,三弟马英。今日陶大官人到此,我等正为你陶家报仇效力,如不嫌弃,愿再与大官人结成同心,不知大官人意下如何?”陶文灿随即起身向三位拱手三揖:“在下感恩不及,岂有不愿之理!”说罢,即在殿内设神拈香,各自立言,矢志同心。随后杀猪宰羊,摆酒压惊。就此陶文灿落脚珍珠山不提。
再讲奸党忙计议,调兵攻打太行山。
陶文灿北京祭扫肉丘坟败露,得柳王爷相通逃脱,奸贼捉住太行山来的赵虎、王标二人,供出打劫囚车乃王素珍所为。于是皇上随即下旨命严奇调兵攻打太行山,捉拿王素珍。
严奇说:“要选强兵能将,只有武林关总兵,名叫江滚,他兵强马壮,本领非凡。”苏葛说:“对呀,他还有二子一女,武艺超群。长子江文龙,次子江文虎,还有个女儿名叫江素珍,受过仙人传教,身怀多种法宝,有移山倒海之法,百战不殆。”严奇说:“如此好极了。不过,太行山叛逆王素珍也是法术多端,神刀手出名,恐江总兵降她不住,再着人到紫岗关将总兵乌天化调来。”苏葛说:“我倒忘了,乌天化是我的门生,受过妖人传授。他的本领与众不同,全仗妖术、妖物,杀人、伤人,了当不得。”说罢,随即着人去这两关提调人马。
苏、严两贼调人马,王素珍丝毫不知闻。
王素珍自陶文灿离山投奔湖广,她忧心如焚,不知京城父母如何,整天含悲无笑。这一天正在聚义厅冥思苦想,忽有一兵前来禀报:“寨主娘娘,大事不好,祸比天高。我等在皇城探得明白,只因娘娘在太行山打劫囚车之事,王府全家遭斩——
葬起一座肉丘坟,府门封得紧腾腾。”
王素珍闻听这一声,凭空跌倒地埃尘。
“双亲呀,我养育之恩不得报,女儿还做大罪人。
打劫囚车非怪我,我救的忠良后代根。
只怪朝中奸臣当道,淫妃害人,昏君无能,
害得我陶、王二家灭满门。
此仇不报非英雄女,此恨不消我枉为人。”
王素珍正在嚎啕大哭,忽有二喽急急来报:“寨主娘娘,山下来了一哨人马,耀武扬威,看来是要攻打山寨!”王素珍一听,猛吃一惊:“快派二人便服下山,仔细打听,即速报来!”不多时刻,探兵上山来报:“寨主娘娘在上,探得离山五里之遥,有武林关总兵江滚,领约五千人马,旌旗招展,刀枪密布而来。方才来到山下的小股,是他们的先锋探哨,望寨主定夺!”王素珍闻报,连忙叫喽兵将装甲箱抬来,浑身披挂,槽内牵出桃花征驹,手执神刀,跨马登鞍,领着各将头目,雁阵排开,准备迎敌。一面吩咐大小头目,在山前山后,山左山右,安排灰瓶火炮,滚木擂石;一面着人把守各岔口要道,如有人进来打探山势,放滚木打他,不准逃走一人。各兵将领命去了。
再讲江滚五千大兵,在五里之外,安营扎寨,聚集众将上帐。江滚往下叫道:“哪位将军首当出阵,攻打太行山?”话言未了,走上大公子江文龙,朝上答应:“父帅在上,儿江文龙愿首次出阵攻击山头。”江滚道:“儿呀,首次上阵,须量力而行,不可轻敌!”“不用父帅多说,孩儿知道。”说罢,下了大帐,慌忙披挂整齐,跨上战马,手执长枪,领五百大兵——
楞楞三响狼烟炮,江文龙一马出营门。
长枪手,前头走,威风凛凛,
刀斧手,后面跟,杀气腾腾。
江文龙,争头功,精神抖擞,
了不得,挥长枪,直扑山峰。
这边是,王素珍,朱缨倒挂,
穿一身,双狮甲,血点鲜红。
蹬一双,虎头靴,暗藏法宝,
坐一匹,桃花驹,赛如飞龙。
王素珍临阵开了口,炸开喉咙赛铜钟。
“我问你这鼠头小辈,受何人指使,竟敢犯我山头?快快留下名来,免做刀下无名之鬼!”江文龙叫:“你这黄毛丫头,乳臭未干,竟夸海口!若问你老子姓名,乃武林关总兵的大公子江文龙是也。只因你在太行山造反,短劫囚车,叛犯国法,还不快快下马受降,免得你爷爷动手!”说罢,举枪就刺。王素珍神刀一挡,咯啷把江文龙的长枪挡在一旁,随即神刀往上一紧,如大刀切菜,劈头就砍。这一砍用的是饿虎扑羊招式,只听咯嚓一声,江文龙拨马就逃。众位,江文龙还不曾战到一个回合,为何拨马就逃?可是他用计诱敌?呸,不是的。他的枪杆子挨王素珍砍断了,只得逃走下去。这时,他弟弟江文虎、妹妹江素珍与他父亲江滚等,一见大公子败下阵来,他们父子兄妹三人,一齐放马助战,由江素珍一马抵挡。但见王素珍那口神刀,厉害非凡,要是用刀枪砍刺,谅来不能取胜,一定要用法宝才能将她擒来。于是江素珍从身上取出捆仙索,口念妖言,将捆仙索一撒,只见光圈万道,似千根练条,直向王素珍头顶滚来。王素珍对江素珍微微一笑:“你这个玩意,只好去吓唬别人,不该在你姑奶奶面前献丑。”随手到靴筒里一摸,取出一个宝物,叫金刚桃木人,此宝能收万般妖物。只见王素珍将桃木人往上一举,发出吱吱的叫声,将捆仙索收了对桃木人上一捆,随后发出轰隆隆几声——
捆仙索炸得碎纷纷。
江素珍喊声:“不得了!”拨马就逃。王素珍也不追杀,收兵回山,固守山寨。江滚父子二人来到旷野之地,共议心思:先是满怀必胜之心而来,如今是败阵而回,哪有脸面回京?更不能回武林关去。因而父子们议酌一番——
寻找一处深山地,隐姓埋名过光阴。
江滚又一想,如今朝纲内奸臣当道,屈害了多少忠良。陶相爷是皇上御师先生,为了十把穿金扇,以致全家被害,我江滚当初受陶相爷提携之恩不小,岂能苟安偷生!不如寻个深山去招兵买马,屯草积粮,将来可报提携之恩。众位,江滚这一败走,流落荒山,遭严奇、苏葛奸党追讨,逼得他父子四人投向葫芦国,改名王滚,葫芦国王用他在与中原接壤的朝阳关镇守。此话后表。
再说王素珍杀败江滚人马,回到山上,看看已太平无事,遂收拾行装,往北京祭扫父母之灵。
王素珍,泪纷纷,收拾行囊,
上北京,报父母,养育之恩。
正要下山动身走,山下哨兵又报上门。
“报寨主娘娘,大……大事不好,山下又到了一支人马,前来攻打山头,望寨主定夺。”王素珍丢开行囊,吩咐各将头目,准备抵敌。这支后队人马,原来是紫岗关总兵苏葛的门生乌天化。他离太行十里之遥,扎下营来,埋锅造饭,亲自出马,领兵上山讨战。王素珍也全副披挂,领兵下山迎敌。乌天化一声喝问:“贱婢丫头,你为何造反,累及全家遭斩,该当何罪?赶快下山受绑,万事全休,不然,杀上高山,踏平山寨,将你捉住,少不得千刀万剐。”王素珍叫道:“小小乌贼,不要夸口,看姑奶奶的神刀取你!”说罢,举起神刀,往下就砍。乌天化执枪交手。战未数合,不是王素珍对手,随即在身上取出一件妖物,托在掌上,吹了一口妖气,放在地上。先是老鼠大,再吹一口气,就有猫儿大——犬儿大,吹了三口气,就成驴子大。它见人咬人,逢马咬马,如咬人一口,难逃三日,如被它撞伤油皮,难过十天即死。此物实是凶残。王素珍一看便知此物名叫五毒神敖。王素珍用桃木金刚人朝着神敖一指,举起神刀往下就砍,只听咯嚓一声,将五毒神敖斩为两段,化成一摊乌水,从石缝中流下。乌天化见王素珍破了他毒敖,晓得不好,拨马就逃,王素珍哪肯放过——
王素珍,执神刀,追赶逃贼,
乌天化,阵脚乱,四散奔逃。
只听一声咔嚓响,乌天化掉下脑袋瓜。
王素珍对着乌天化的头颅说道——
“我虽不是你娘舅和表叔,今朝替你分了家。”
王素珍杀了乌天化,摆开神刀,直杀得三军儿郎尸横遍野,血流成渠,还有残兵败卒见主将被杀,只吓得四散奔逃,也不回紫岗关,各自回家,有田种田,无田借本钱开店,此后就没有交代了。
王素珍收兵上山,打发兵下山打扫尸骸血迹,安排头目驻守山寨,自己身背行囊,独自进京,祭扫父母在天之灵。苏、严二奸闻听武林关江滚、紫岗关乌天化两家兵马讨伐太行山失败,未见一兵一将回京,个个吃惊,共议上殿奏主。弘治皇一听,顿失龙颜,喝道:“哪位爱卿带兵,再度讨伐太行山,捉拿王素珍问罪!”皇言未了,班中走出国舅严标、严豹、苏廷虎三个奸贼之子,上前参拜:“请我主放心,臣等愿带兵三打太行山,捉拿王素珍,此去决无一失!”弘治皇大喜:“既然国舅等领兵,孤家赐你们五千人马,即日动身,不可迟延!得胜回朝,加官晋级。”苏廷虎等谢过隆恩,下校场点兵去了。再说逍遥王柳涛见此情景,随即向柳让递上一眼,叫他也领旨带兵,作国舅的后续之力。太平王柳让,心中明了,随即上殿。口称:“父皇在上。儿臣奏请:愿领兵随后,援助国舅,捉拿叛逆!”弘治皇一听,分外高兴。遂命皇儿干殿下即速起兵,随即动身。太平王得到圣旨,亦领兵去了。弘治皇龙袖一拂,起身回宫。群臣退朝。
御林军开往太行山,王素珍独自闯京城。
王素珍这次回京祭扫王府肉丘坟,不像陶文灿进京祭扫,躲躲闪闪,夜间进行。王素珍竟自晴天白日,直扑皇城,来到自家府门,扭开门锁,撕掉封条,劈门而进,带来纸钱锞锭,在肉丘坟前灼化,大放悲声。不料旁边竟有苏葛的心腹之人看守,一见里面有人焚化纸锞大哭,就知王素珍回来祭扫坟墓,连忙向苏、严二府送信去了。苏、严二贼 一听是王素珍进城扫墓,吓得头顶出煞,足下失魂,慌忙来到金殿,击鼓鸣钟,群臣聚集,皇上登殿。苏、严越班启奏:“主公万岁,为臣启奏非别,因过山王府王素珍从太行山回京祭扫,毫无半点畏惧,大模大样在那放声大哭,大化纸锭,望主公旨下定夺。”弘治皇大怒:“谅来苏、严二家并同孤的干殿下,带兵前去,在路上两下未遇。王素珍才得进京。”随即下旨,命神弹手周芳、殿西侯张银龙、西宫国丈严奇、兵部总辖苏葛等,一同带兵,围困王府,捉拿王素珍。
四家带兵捉王素珍,轰动了北京一座城。
皇城满街都是兵,刀枪剑戟密如林。
人嘶马叫如雷吼,一齐扑向王府门。
神弹手周芳、殿西侯张银龙和严奇、苏葛等人,带领倾城兵马,围困王府,捉拿王素珍。谁知王素珍早闻此信,见兵马汹涌而来,她毫无惧色,凭她那口神刀,挥舞如闪电,登高上屋,恨不得要将这些兵杀得瓦解冰消。她在高处重新将全身束扎一番,飞身一跃,纵进了兵马丛中,挥动神刀,乱砍乱杀,让者生逃,不让者倒地。越杀越勇,好不厉害——
杀得人头如瓜滚,砍得马头像切菜根。
尸横遍野堆满地,血流成渠草不青。
你杀我陶王二家人数百,我要杀掉你奸党上千人。
我一来祭祀二报恨,要杀尽你一班害国臣。
王素珍奋不顾身,想杀出重围,真是挡者死,让者生。抬头一看,大街两边尽是国丈、国舅们的府第。
手中展开烈火扇, 火光直扑贼衙门。
皇城道上遭火焚, 哪还顾得上王素珍。
因为皇城内所有强兵能将,均由严标、严豹等奸贼和太平王柳让带走攻打太行山去了,京内只留些老弱残兵巡街护城。这些残兵弱将怎能敌得住王素珍呢?所以王素珍处处得手,杀得奸贼们手足无措,速速报与皇上。弘治皇问文武班中有哪位卿家出阵,捉拿叛逆王素珍!那两班文武——
眼不眨来气不伸,总像泥塑木雕人。
你们平时总嫌官职小,用时胆小怕出征。
这时,逍遥王柳涛,走上殿前:“启奏我主万岁,要捉王素珍,除非‘下八美’,别无他人。万岁呀——
王素珍仙山学过法,还用仙法治强人。”
弘治皇准本,遂下旨宣诏下八美上殿。顷刻之间,八美之中四美装束齐备,直奔午朝门领旨。这四美之中,早有江翠屏率先出阵,对王素珍喝道:“大胆叛逆,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竟敢反进皇城,该当何罪?还不快快受擒!”说罢,抡刀就砍。王素珍也不与她多言,举刀相迎。她二人打在一起,杀在一堆,战了二十余合,眼看江翠屏不是王素珍的对手,随即有戴展云、海瑞云、陈凤英等一齐上前助战。四人杀王素珍一人。江翠屏眼见火势汹汹,殃及全城,遂抽身取出回火宝扇,对着火光连扇三扇,才将火势扑灭。正是四人围住一人,王素珍战得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能,看来难出重围。这时,都御史方廷府中有两个梅香,一个叫冬梅,一个叫桃红,上街替方翠莲小姐买绣花绒线,见到街上四个女将围住王素珍厮杀,吃惊不小,随即放飞步来到楼上,报与翠莲小姐得知。方小姐大惊。心想:王素珍与我是一师授道,又是同伴一夫,意欲前去解救,但又怕惹出祸端坑害全家。正在两难之时,冬梅与桃红说了:“小姐,世上情重,莫过于夫妻姊妹,你不去解救,谅她王小姐性命难保。要是怕牵连全家,那倒不碍大事,我家大小姐身为正宫,老太爷又是正宫国丈,就是闹到皇上,万岁也会不看金刚看佛面,让他三分的。”方翠莲听了丫环之言,一时义气,随即上楼装束,带上苗刀,从楼上窗口跳下,协同王素珍杀将起来。戴展云一见:“不得了啦,方国丈之女方翠莲也反了。”江翠屏见状,乃悄悄对王素珍说:“你不要胡为。你父王善所生你一人,爱如掌上明珠,劬劳未报,反殃及全家,罪该万死!如今你不在京外造反,竟来火烧皇城,岂不惹火烧身?”王素珍说:“我与你柳家无仇无恨,还是表亲,为何与我作对!眼看陶、王二家三百余口,尽皆死于奸贼手下,这血海深仇不报,实难平我心头之恨!”江翠屏道:“正因我们是表亲,才不容你如此野狂,要反你到京外去吧。”江翠屏的话中,有兔死狐悲之意。方翠莲在旁听了也觉得只好如此。于是对王素珍说:“姐姐,我们快杀出东门吧。”
方翠莲与王素珍,并肩杀出城东门。
四个美人假意追赶一阵,也不向城外追去,便上殿交旨奏道:“方太师之女与王素珍从东城门逃出去了。”弘治皇一听,龙颜大怒:“原来方国丈亦私通陶、王二家,纵女造反,那还了得,岂不是三家久已蓄谋,篡夺大明江山!”说罢,遂命兵部大臣苏葛、西宫国丈严奇,领兵捉拿方府全家,不准放走一人,与陶、王叛逆一起同罪!苏、严二奸得到圣旨,暗自高兴。他们早已要除掉正宫国丈,只是捞不到时机下手——
“今天捞到我的手,他千个残生活不成。
方府全家捉到法场上,方廷他闭目无言苦伤心。”
人头落地,方府大小等悉数杀尽,尸体搬进方府,又葬一座肉丘大坟。正宫娘娘马兆蓉,乃方廷之义女,因她在宫内贤德无比,又不是方廷亲生,才免遭诛杀。不过,马娘娘闻听方家遭斩,她心如刀绞,难忘义父义母收养之恩,从此隐痛不言,暗自悲泪。弘治皇见方家亦行叛逆,深知叛势渐大,将来还有谁家作叛,亦难估量。对此他心中害怕,切齿痛恨。于是又传旨下去:在方家肉丘坟上,竖起一块泰山石石碑镇压其身。弘治皇敕令四句其上——
反叛方廷门,泰山镇其坟。
千载不入籍,万古不超升。
众位呀,北京葬下三座肉丘坟,惹怒了多少个忠良讨奸臣。
此话丢开暂不表,再讲捉拿王素珍。
二国舅严标、严豹,还有苏廷龙、苏廷虎领兵在前,柳让带兵随后。一路旌旗飘飘,沙灰缭绕,开拔到离太行山五里安营扎寨。山上所有喽兵喽将,听到御林军兵临山下,因寨主王素珍不在山上,蛇无头儿不行,竟在当夜将山上金银财帛,细软珠宝,一概分散,连夜逃走,山上空无一人。一夜无事,直到次日清晨,御林军提前开饭,各兵将装束齐备,擂动战鼓,催马上山。众兵将入了无人之境,自然所向无敌。直扑山顶,竟是一片狼藉之景。这时柳让就想了:猜她王素珍自知理亏,畏罪逃脱。于是便下令放火烧尽山寨,班师回朝复旨。事有凑巧,京兵从大道进发,王素珍与方翠莲由小路而来,两下未曾相遇。柳让回京交旨,方知方府又遭满门抄斩,陶、王、方三家都成了肉丘坟,总是奸臣埋下的祸根,岂能不报仇雪恨!
再说王素珍与方翠莲杀出东门,不分晓夜行走,来到太行山,只见山上寨房烧得干干净净,余烟残火还在不时翻滚。二人无奈,饮泪商议:“好在我们有姊妹同行,直赴湖广襄阳,好去寻陶大官人,再为定夺。”于是姊妹二人,离了太行山,不分晓夜前行。走了十多天光景,前面一座高山现在眼前。遥观青松郁郁,近看杂树丛生。山势险恶,高接青云,看不出有通山大道,总是乱石堆砌的长城。姊妹二人犹疑一会,忽听一阵锣声,二人抬头一望,山上涌下许多人马,个个顶盔贯甲,跨马端枪。原来此山有三个首领,现在一众喽兵簇拥着第一个首领下山。早有喽兵报道:“山下有两只女肥羊当道,望大王定夺。”那大王说:“既是两只女肥羊前来,乃是本大王之造化,快快下山,将她带上,不可有误!”众喽答应一声,涌下山去,喝声:“两个女肥羊不可走,跟我们上山,给我大王看上一看,如中他意,将得到大王厚待,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王素珍喝声:“呀呸,你们这些小畜生,你姑奶奶驾到,不来恭迎,反满口雌黄,肥羊瘦羊的乱叫。我不认识你们什么大王小王,叫他下来会会姑奶奶,不然,让我们二位奶奶杀上山去,踏平山寨,必是斩尽狗头。”说罢,王素珍摆开神刀,方翠莲也挥舞大刀,直杀得喽兵往后退逃。山上大王看得清楚,随手拨马下山。抬头一看,见是两个佳人站在山下,不禁暗自夸赞——
大王两眼乌溜溜,看那面前二女流。
头上梳的美人髻,横插金钗是凤头。
柳叶眉,樱桃口,如笔勾画,
杏子眼,银盆脸,粉白悠悠。
体态窈窕穿锦绣,素白鞋子钉铜扣。
大王一看魂出窍,两只眼睛直勾勾。
王素珍喝道:“无名草寇,为什么像鬼迷心窍,不开贼口?”那个大王,这才如梦初醒:“哦,哦,不知美人从哪而来?请快快上山,我大王将另眼看待!”“呸,大胆草寇,看你贼心不改,叫什么美女佳人,心怀邪念,叫你看刀!”说着,抡刀就砍。那大王连忙用枪挡架,说道:“美人休要说我草寇,我山上有结义三人。我姓殷名滚,外号叫九龙将军,熟练一杆九龙枪,有万夫莫当之勇。还有二弟叫胡大朋,绰号披头太岁;还有个三弟,绰号叫摇头狮子蒋霸。”王素珍说:“怪不得如此称王称霸,仗着有三个强人就拦挡短路,截掳女人!莫说你三个强人,就是三十个强盗,姑奶奶也不怕你!”说着,又是一刀砍来,那大王往后一退,不敢招架。王素珍看了,觉得好笑。便说:“殷滚,姑奶奶对你说明了吧,你能在三个回合之中赢了我,我即跟你上山;如三合之中输把我,你如何说法?”殷滚说:“输了把你,我跟你走。”王素珍:“呸,跟我走,倒要养你龟孙子!输把我,做我的干儿子也差不多。”殷滚也不知王素珍底细,认为这二女好欺,不费力就可弄到两个姣妻,信口答道:“好,就这等说法。”说罢,二人各执刀枪动手——九龙将军称英魁,手执长枪赛毒蛇。王素珍神刀当头砍,直往他上五寸处挥。一个像蛟龙出水,一个如猛虎突围。他二人,杀在一处,滚在一堆,大战龙潭虎穴,神刀手一身本事真不亏。
眼看殷滚难招架,王素珍人前展雄威。
那口神刀往下砍,压住他长枪难收回。
王素珍神刀砍住殷滚的长枪,压住不放。殷滚把力气运足,脸涨通红,咕噜嗵从大肠里挣下一股气来,“啪”,像泄了气的皮球,伏在地上:“不得了啦,把刀放下吧!”王素珍说:“看来你难免这一刀。要得我让你,除非你喊我一声干娘,我就放刀了。”殷滚没法,只好喊声:“我的干娘,饶了我吧,干儿拜服,拜服!”于是王素珍把刀挪开,殷滚也收枪回头。自叹自语:“殷滚、殷滚,几乎变作泥滚,这就丑死我了。”王素珍说,“儿呀,娘打不丑,爷打不羞,为娘打败于你,有何羞丑之说?这一位是你的姨娘,快快有礼!”殷滚说:“既是姨娘,应当叩头。”方翠莲随即用手扶起:“免礼罢了。”殷滚说:“众喽兵带路,请干娘、姨娘上山!”二人来到聚义厅坐下,殷滚忙叫他二弟胡大朋,三弟蒋霸前来见礼。吩咐备酒款待,杀猪宰羊,忙了三天。山上众头目向殷大王贺喜,喜庆大王得了个干娘。王素珍说:“你们众将也去吃酒吧,我来此山,不必恭贺,只是从此以后,不准你们下山胡为,打劫客商。”殷滚说:“娘呀,儿等在此啸聚,不是为了打劫敛财,因八盘山招集四方豪杰,准备替陶相公报仇。”王素珍听了大吃一惊——
真是海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打了自家人。
于是王素珍就将自己的根由细情,如此如此,告诉山上众人。所以九龙山诸将方知王素珍和方翠莲均是陶文彬的夫人。后来殷滚改名陶滚。就此,王、方二位夫人在九龙山安身。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讲那陶文灿,自从落在珍珠山上,结拜了朱英、吴英和马英三兄弟,相聚时久,陶文灿想到全家冤恨,一心要到湖广借兵。
山寨告别三兄弟,带足了盘川就动身。
一路上,见图像,到处张挂,
捉拿他,陶文灿,还有文彬。
行走不到三五日,图像又多出两个人。
一个是,王素珍,王善后代,
一个是,方翠莲,方廷的苗根。
陶文灿,只苦得,心惊胆颤,
因此上,不稍停,晓夜前行。
只听得水声滔滔如狮吼,一条长江挡住人。
陶文灿来到江边,只见浪涛滚滚,一泻东去,江边又无渡船,谅难过去。正在为难之时,忽见江滩上游,来了一叶小舟,船头上站着一人,口中哼哼唱唱——
“小道下山来,黄花遍地开。
周瑜定妙计,曹操领兵来。”
陶文灿听到一阵歌声飘来,连忙高声喊道:“请老大摇船过来,渡我过江,多送些酒钱与你。”那船夫答应:“我本是摆渡之船。”说着,将船靠至岸边。陶文灿满心欢喜,随即上船。船夫等客人入舱坐定,用竹篙往岸上一点,船像离弦之箭,一箭射去多远,才弃篙摇橹。边摇边唱——
“老夫生在大江边,不怕官吏不怕天。
清官送他过江去,瘟神送他见五阎。”
船夫把船摇至江心,歌停船止,把橹板往船梢上一搁,对陶文灿说了:“客官,你是吃板刀面还是吃清水饺子?”陶文灿说:“船老大不必费心,一来我肚里不饿,二来既蒙送我过江,岂能再吃你的佳肴!”船老大说:“不是这等说法,板刀面是将你砍断切碎,抛下江去,这叫板刀面;清水饺子是将衣服剥光,推下水去,是谓下清水饺子。两样东西,随你拣哪样,免我动手。”说罢,从后舱拖出一把板刀。陶文灿一见此光景,悲叹一声:“我陶文灿之命休矣!看来难报全家之仇了。”咣啷,船夫把板刀往舱里一掼,问道:“客官尊姓大名,过江往哪而去?”陶文灿——
不顾安危说真情,船夫一一听分明。
船夫一听——
双膝跪到平板上,陶大官人叫几声。
陶文灿连忙将他扶起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如此?请道详情。”船夫说:“哎呀,陶官人要问我嘛,实不相瞒,我姓毛名风,妻子孙氏,只有夫妻二人,因受八盘山徐老千岁之命,为了陶家冤仇,特着我夫妻在此摆渡,暗访大官人信息。”陶文灿说:“原来是陶家的大恩人,只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哪里话来,请你舱中坐定,我这就送你上山。”于是毛风连忙摇橹,偏遇顶风,又是逆水行舟,船自然不得前进。毛风没法,向着那江滩芦苇之中,一声大喊:“你那里快将小船放过来。”只见芦苇之中摇出一条小船,船头上站立一人,其形古怪不堪,蓬头赤脚,头上扎了一块破布,上面补了十来处补钉,身穿一件破衲头衣裳,足拖一双没后跟的鞋子。众位,莫看此人穿得破烂,扮相异怪,可她的来头不小,她名叫孙翠娥,自幼在仙山学道,是武当山武当圣母的门徒。自十五岁时,圣母送她法宝:那头上扎的布叫遮天盖日帕,身上穿的叫降龙伏虎衣,足上蹬脱水鸳鸯鞋,水火不沾。毛风隐去孙翠娥之名,向陶文灿介绍说:“这毛大嫂远近闻名,无人不晓。”毛风夫妇把两船捆绑在一起,说:“毛大嫂呀,这样的顶风逆浪,你还是下去拉索才得过去。”说罢,毛大嫂穿起宝鞋,肩拉绳索,下水拉船去了。陶文灿暗自吃惊。顷刻之间,望见一座高山,毛风将船停在山下,叫陶文灿少等片刻,他上山报与徐老千岁,回头把陶大官人送到山上。陶文灿问:“这就是徐老千岁的八盘山吗?”毛风说:“正是。”正说之间,徐老千岁命他两个儿子前来迎接。徐洪基两个儿子,皆是英雄之辈,长子名叫催命判官徐佩,次子名叫粉面二郎徐青。陶文灿被接到聚义厅前坐下,然后起身与徐千岁和徐佩、徐青见礼。陶文灿说:“晚侄深知仁伯大人在朝与先父情交甚笃,难得您老心恨奸党,弃官隐居,为我陶家伸冤操心,实为感戴至极,终生难忘。”徐老千岁问:“贤侄经此而遇,不知是否愿留此处,共图报仇大事,还是另有他图?”“仁伯在上,晚生实不相瞒,一心要到湖广襄阳向姑父赵霸借兵,北上报仇。”老千岁说:“好,此举甚好。只不过眼下时届年关,天寒地冻,况且各处图像盘查甚紧,你就留在此处,过了新年,等到春暖花开之时,再去借兵,未为晚也。”陶文灿叩头致谢,暂留八盘山过年。在山上,又与徐佩、徐青结拜兄弟。毛风夫妇仍回江口把守。
众位呀——
八盘山上暂不表,倒转话头论淮安。
陶文彬落在淮安王寿天官府内,招赘了王玉花小姐为妻。不觉到了王寿六十岁庆寿之期。这时,淮安城内的生员、举监、乡绅、巨商,忙个不停,有的撰写贺联,有的办寿糕寿面,有的送戏三台,就到清江去请戏班唱戏。而天官府三日之前,就杀猪宰羊,备办酒菜,披红扎紫,张灯结彩。淮城的乡绅到清江请来一个戏班子为王天官祝寿助兴。这个班头姓康名凤,他并不是专业唱戏之人,他曾任过北台御史之职。因朝中奸臣当道,坑害忠良,他愤而弃官不做,领个戏班子,不为赚钱,只图遍游天下,四处散心,只等朝中奸臣灭尽,回头再做官不迟。他生有一男一女,男名康金龙,女名康月娥,均是聪明伶俐之人。寿期之日,戏班子的人与前来拜寿的一些达官贵人,受王府酒菜款待之后,午后开锣唱戏。王府有一看楼,分成男左女右,俱在两边看戏。而陶文彬的书楼就在戏台对面,所以他一人独自站在书楼上倒也看得蛮清,不曾坐到转楼上去。淮城一些官员总晓得康班有个表弟,名叫花云,做工最好;有一女儿康月娥唱工独特,所以观众楼上鸦雀无声,悉听唱做。戏子登台,锣鼓闹场,开场花云先跳《加官》,后做《八仙上寿》,随后众看官点出《孙夫人祭江》。康月娥扮演的孙夫人,一个亮相,一段淮腔,人品果真美貌无比,唱腔优雅动听。陶文彬在书楼看得清清爽爽,听得明明朗朗,不禁失声叫好:“好得很哪!”哪知这一夸赞,惊动了台上康月娥,用眼依声寻去,见得东书楼上有位公子,生得眉目端正,顶平额方,面如冠玉。不觉心里打了个寒噤!从此做戏也不认真,把陶文彬放在心里。那天晚上,康月娥就在戏台套房内安睡。
翻来复去睡不着,一心想见陶文彬。
康月娥身边有干娘,是康小姐心腹之人,二人无话不谈,无事不通。她对干妈妈说出想见日间夸赞她的那位公子的心思,请干妈出去打听这位公子在何处安睡,奴今夜之间,定要与他会见。于是干妈妈出去打听明白,那公子就在东书楼上安身。康月娥睁着眼睛睡到半夜,叫干妈看守戏具,竟自整整衣装,直到东书楼,悄悄摸到二公子的卧室。她轻轻喊了声:“日间夸赞奴的公子何在?”陶文彬听话,好似燕语莺声,猜想是康姑娘前来会他,连忙起身答道:“你是唱《孙夫人》的吗?有失远迎。”康姑娘说:“好说了。”于是二人携手相挽,坐下谈心,相见恨晚。一个说你夤夜而来何事?一个说相公你日间相约奴身。一个说小生从未与你会过话,一个说日间夸赞是何人。
“相公呀,闲言闲语总不说,小奴与你托终身。
今夜赴约你休推托,两下共枕度黄昏。
康月娥说出调情话,喜坏了公子陶文彬。”
二人相对一笑,携手站起,同床共枕,情意更深。
郎才女貌成佳偶,只恨谯楼乱打更。
谯楼上打五更鼓,小姐披衣就起身。
公子送到楼梯下,小姐回转套房门。
王府连唱六天戏,二人相共六个五更。陶文彬赠一把穿金扇,与康月娥作月老婚证人。那天戏完,戏班与扬州立了合同,接下要去扬州唱戏。只是康月娥与陶文彬难舍难分,二人会到一处谈心。康月娥说:“奴家要跟班子到扬州去了,就是心里难舍得下你,如何是好?意欲将你带了同去,亦不知公子意下如何?”陶文彬听了二目含泪,心中想道:我蹲在淮城,终非了局,倒不如跟她动身。一则要到湖广去借兵报仇,二则还要寻访兄长的下落。想罢,对康小姐问道:“但不知有何妙计,能带我出去?”康月娥说:“我为此事,早已想好章程,把你藏在衣箱之内,到了扬州,自有妙计叫你出来,那时先暗后明,即使我父亲与兄长知道,已是生米煮成熟饭,谅他们亦无可奈何。”他们二人情意绵绵,急中生智。康月娥选了一个被鼠啃有神仙进(洞)的一只大衣箱,动身那天的早晨,偷偷将陶文彬藏进箱内。天明,王天官开发了工钱,康班头等人将衣箱、戏具搬了上船,往扬州开发。头一只船装的零碎行头与戏子等人,后一只船装的衣箱有陶公子在内,还有康家父子和康月娥等,押船随后。谁知半途之中,陶文彬在箱内屈得腿疼腰酸,又要小解。康凤就坐在衣箱脚下。陶文彬小便急得忍无可忍,只好听其自然,顺流而下,从板缝间渗出,一直流到康凤的屁股之下,忽然一声惊叫:“奇怪,这水从何而来?”康月娥心里有数,便说:“箱中原有一碗水在内,可能是水碗翻了。”康凤说:“即有水碗,人不动它,何以能泼?其中定有缘故,开箱看吧。”康月娥说:“约莫是老鼠攻在箱内,不然水碗怎会泼下。”康凤说:“不管是鼠是牛,总得要把衣箱打开,把水揩干,不然要把服装浸湿。”陶文彬在箱内听得明明白白,止不住浑身发抖。箱子摇动得作响。康凤说:“这只老鼠大概不小,如不是,怎能把衣箱动摇?”说罢,掏出钥匙——
哗啦一声开了锁,箱里站出一个人。
康凤一惊吓掉魂,倒跌一个老坐跟。
公子跪到平板上,心想求饶难开声。
小姐掩住粉红脸,羞羞答答气不伸。
这时,干妈妈悄悄对康金龙说道:“这件事情,万望大公子成全,还看你兄妹之情吧。”康金龙细细一想,我康家只有我兄妹二人,我不原宥,谅来父亲定然不依。康金龙随即便说:“爹爹,你老不要动怒,这个人因孩儿见他人品端正,义气相投,与孩儿难舍难分,故而瞒着爹爹,将此人暗藏在箱内带来,日后必有大用,望爹爹成人之美!”康凤在那里直气得肝胆欲裂,七窍生烟,明知儿子是顾全女儿的脸面,况且事已如此,家丑不可外扬,也就顺水推舟,不再深究。于是问道:“你姓甚名谁?”陶文彬道:“我是北京大邹庄人,姓邹名文彬,与天官王寿系翁婿之亲,因贺寿看戏,与大公子相识,承蒙雅爱,将我带到扬州,稍玩几日,不意被老大人识破机关,伏望成全,决不辜负大德大恩!”康凤一想,木已成舟,又恐外界得知,人面难为,乃暗中对邹文彬说道:“那些胡言,老夫尽知,往后就说我康家与你邹家指腹为婚,免得外人无端议论。”于是康家父子暗中又谈一番机密之语,无非是怕女儿康月娥难以见人,所以一路之上,不谈这些闲言。
船趁风走,水推舟行。不日一个中午,船到扬州钞关码头,行头衣箱搬到琼花观关帝庙内,准备择日开锣。这天晚上,一家吃过晚饭,康凤对邹文彬说了:“你既在我这个地方,要听我教训,还要学得唱戏。就从今日起,唱、念、做、打,文武生角,样样要学,且要用心快学,不然,我是没得余饭养你这个闲人的。”陶文彬说:“吾乃读书之人,只懂诗词歌赋,锦绣文章,哪会唱念做打,舞棒弄枪?”康凤道:“你这畜生,既不能唱,又不会做,要你何用?快滚出去!”可怜陶文彬无奈,只得答应学戏。康凤说:“你先学唱生角,我教你一出《收姜维》。”说罢,当晚就把戏本的台词、道白,表做等等的一应程式动作,向邹文彬教了一遍。并说,明早你来唱给我听。一夜之间,陶文彬竟把台词一一读熟,就是开口不大会唱。明日清早,康凤走过来问:“你可会唱?”陶文彬说:“一句不少,全都会唱。”康凤说:“唱给我听。”陶文彬扯扯衣领,咳嗽两声,清清嗓子——兮兮焉焉,焉焉兮兮……哼了两声——
不像昆曲与秦腔,莺声朗朗像哼文章。
康凤一听:“这是唱的什么东西?”
不像和尚诵真经,不像道士拜大忏。
不上板来不上眼,可像巫婆泼火丹。
康凤说:“这唱的什么腔口?限你两天把它唱好,不然,受我三规五戒,吊起来拷打!”陶文彬被逼无奈,只得苦苦学戏。因此,他走路也唱,睡觉也唱,上厕所也唱。一天,他去厕棚“出恭”,见厕棚低矮,遂低头进棚,叹曰:“入恭门,鞠躬如也。”进了厕棚,步上茅坑台板,随手撩袍解裤带。忽然想到康凤教唱的戏词,遂唱——
双脚踏金桥,两手撩蟒袍……
没料,刚唱两句,脚下板子一断,咕咙咚掉进茅坑。他连忙呼救——
急急逃来急急奔,一马陷进淤泥坑。
有人救得我唐天子,他做君来我做臣。
康凤听说邹文彬掉进茅坑,随即叫人把他拉上,骂道:“你这该死的畜生。戏不学好,弄得满身是屎,拖回去,将他往死里打!”陶文彬一吓,戏词吓出来啦——
自古忠臣不怕死(屎),怕死的不能算忠臣。
康凤一听,气不打一处出,骂道:“你这畜生,私淫我女,比谁都强,学这一出小戏,至今都唱不成腔,还弄得满身是粪,坑害他人。替我把他吊起重打!”这下,康凤开口,一班武生动手。
将他吊在屋梁上,水浸皮鞭抽上身。
打一记来转一圈,像风吹元宵走马灯。
打破皮处流鲜血,皮不破处块块青。
康月娥见了呜呜哭,骂声爹爹不算人。
康金龙看了心也难受,就做个和事佬,把邹文彬从屋梁上放下。从此他卧床不起,伤处化脓淌血。皮粘被褥,翻身一动,像活剥蛇壳。
好比一盏孤灯渐渐熄,来了添油掭灯人。
陶公子疼痛得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迷迷糊糊,见一位老人,身穿紫袍玉带,脚蹬粉底皂靴,白发苍苍,一跑一摇来到陶文彬面前,说道:“你不必伤心,吾来救你!若问我是何人,乃老郎真神是也。”说罢,从身边取出一粒丹丸,放在公子口中:“你将它吞咽下去,后来自然会做会唱,生旦丑末,样样俱会。”谁知老郎指点明白,只一宵工夫,周身脓迹俱消,疮疤结好,活动自如。二公子醒来,外面天色大明,康凤手执皮鞭,进来骂道:“你胆倒不小,睡到天色大明,还不起床,是何道理?”二公子说:“岳父大人,不用发怒,小婿会唱了。”康凤说:“唱给我听。”公子开口就唱,唱的《关公辞曹》。唱完之后,康凤大惊。问他至今为何不肯唱好?陶公子也不理答。那时康凤点了几出戏,叫他读戏练做。二公子这就点到文戏唱文戏,点到武戏做武戏,从此名声大震,康凤的班子全靠邹公子与康月娥挂牌卖座。扬州唱完到镇江,轰动镇江全城。在镇江改名叫大京班,跑遍南方诸省。所到之处,场场爆满,名利双收。后来偏邦小国闻得大京班之名,亦来请去唱戏。至于后来陶文彬的尸体棺木,为何落在偏邦外国被火焚烧,那是后话。
弟子收住暂不表,再讲陶文灿去借兵。
八盘山徐洪基千岁收留陶文灿多日,不觉残冬已过,春暖花开。陶文灿一心要离开八盘山,到湖广姑父赵霸那里借兵。徐洪基知陶家报仇心切,也不强留,遂备好川资行囊,送他下山。陶文灿——
晓夜行走非一日,风餐露宿履步难。
一日抬头举目望,到了襄阳一城关。
远看城头如锯齿,近看总是枪炮门;城下炮城上人,手执长枪守四门。城里城外闹纷纷,总是些生意买卖人。渔樵耕读,仕农工商,敲锣卖糖,各执一行,江湖游人,无一不有。
壮汉担水街上卖,樵夫挑柴进城门。
只听一众卖柴的人聚在一起讲:“我们这襄阳城里,三天之后还要热闹。赵总兵的小姐摆下一座擂台,少不得各路英雄,军民人等,只要武艺高强,总要来此打擂。”谁知陶文灿把打擂的话记在心里。他逢人便问:“那总兵赵府在哪街哪坊?”一个测字的先生用手指点:“正街向南,横街往东,门口有张口狮子竖立匾的就是赵总兵之府。”陶文灿转弯抹角来到府前,报名直至大厅,会见姑父赵老大人。赵霸一见,惊喜交加:“贤内侄呀,姑父早已闻得你陶家为十把穿金扇被害,全家只逃出你兄弟二人,姑父与你姑母眼望穿了,也得不到你们一点信息;只见捉拿你的图像张挂到湖广,我们更加惊慌。今日贤侄如从天降,真是万千之喜!”于是连忙叫家将到内屋,请出大公子赵龙、二公子赵虎,来到厅前与表兄陶文灿见礼,家将沏茶相敬。茶饮数杯落盏,赵总兵开口:“贤侄呀,不知你今日从何而来,可曾遇什么惊吓?”陶文灿说:“姑父大人在上,问起小侄这几年的颠沛生涯,真是一言难尽。自从逃出北京,来投奔姑父大人,头一次落难扬州,为贾志成收为义子,与其义女刁婵梅结偶。后来从扬州出走,在龙泉县被奸党捉住,解往北京,经太行山为弟媳王素珍劫车得救。第三次是到北京祭祀先父母之灵被困,得表兄柳让暗放出城,在路上遇朱英、吴英、马英在珍珠山结拜。月前在粉红江遇毛风摆渡,引上八盘山会见了徐洪基千岁。今日是从八盘山到此。”赵总兵闻听大惊:“原来有如此艰苦曲折情形,姑父哪里知道?罢了,幸而贤侄能到此地,亦解了你姑父姑母之悬念。”随即命赵龙:“领你表兄到后堂去见你母亲。”陶文灿跟赵龙来到后堂,一见姑母,还未跪下施礼,姑母上前一把拉住,哇啦一声,眼泪珠抛:“侄儿呀——
只为陶家被害情,我夜夜泪水湿衣衾。
愁也愁到肝肠断,哭也哭到眼泪干。
你姑父几番要为我陶家把仇报,怎奈势薄力又单。”
陶文灿说:“姑母呀,你别伤心了,侄儿已经从奸贼的刀枪中滚出来了。这次前来,就是与姑父相商,借兵北上,还要请姑父母大人帮计议呢!”姑母说:“儿呀,你可知数天之后,此地是群英聚会之期?”“姑母,我进城就听到街上人议论,说三天后城里设台打擂,但不知是何人摆的擂台?”“儿呀,我把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摆擂,一则是为陶家报仇,看看有多少忠将良才、英雄好汉;二则是你表妹赵巧云,虽是花容月貌,一身武艺,但至今还未有终身佳偶,故此与你姑父计议,在校场摆设擂台,名为‘姻缘擂’,实则是集贤聚能,挑选英才,一举双收。如今风流榜早已挂出,谅来各方英雄自会得悉,云集而来。”陶文灿一听,满心高兴。“姑母,我这次来得真巧,正好乘此时机,聚将北上,还可访访我二弟的下落。再则我表妹赵巧云虽有‘滚刀手’之名,毕竟还不曾见过她的真实本领,这次打擂,正好试看一番。”说罢,赵霸早已吩咐家人将酒席摆好,请公子入席饮酒。饮酒之间,赵总兵对陶文灿说:“贤侄,你在此地,仍然不露真名实姓,恐奸人耳目众多,惹事生非,等你表妹摆擂过后,再议大事。”
擂台摆在总兵校场,已经搭好。赵巧云为自身的婚姻大事,每日神前烧香礼拜,暗中祷告能得如意郎君。而湖广一带稍有本领的人,都知道滚刀手赵巧云才艺出众,谁都想得到她正配,做个贤内。更有人想,哪怕是败她手下,能与她对个面,说句话,也就称心。因而湖广内外,江淮南北之地——
听说襄阳摆擂是赵巧云,惊动了各山各寨比武人。
早有八盘山徐老千岁闻讯,遂打发长子徐佩,次子徐青,下山打听。一来是访访陶文灿路途可太平,二来是打探襄阳摆擂是何人。如果是苏严二贼摆的擂,你们各自要当心。二位英雄身藏兵器——
拜别爹爹把山下,直扑古道往前行。
徐老千岁打发两个儿子下山以后,又差遣山上各头目军将,到各处山寨送信,说湖广襄阳摆擂,定是聚会各地英豪,北上为陶家报仇。一路要打探陶家兄弟在何处,还要拜访一下六府总兵赵大人——
请他早日发兵将,同心合力剿奸佞。
八盘山众军将得了徐老千岁之令,赶赴各处山寨送信。军令如火,哪敢耽误。一日之内,青龙山胡家三鬼得知,带足盘川动身;珍珠山三英得了信,连夜奔至襄阳城;宋家寨去了兄妹二人,窦家寨忙坏了呆子窦哼。
各山英雄总动身,惊动了九龙山上人。
一个九龙将军叫殷滚,是王素珍的干儿子。他带二弟披头太岁胡大朋,三弟摇头狮子蒋霸。
三位英雄将山下,后跟王、方二女英。
玉门关刁婵梅与蒋氏女,也到湖广会官人。
各处英豪齐会合,云集到襄阳一座城。
襄阳城里摆擂台,惊动了三教九流人。茶馆酒肆,忙搭帐篷;测字相命,各占一方;行医卖药,拨治牙虫;说书唱戏,抢摊围场。
这边敲锣做把戏,那边打卖少林拳。
各路英雄,路上行走,非止一日,总在二月十六日之前,十五日就赶到襄阳,当晚各寻招商客店住下。刁婵梅与蒋赛花二人,一夜不曾闭眼,只把陶文灿放在心上。一见天明,吃过早饭,沿街寻访六府总兵衙门。受人指点,一直来到赵府门前,报名而入,问及陶文灿可在贵府?谁知赵府之人,与刁、蒋二位佳人面不相识,说道:“你们在此稍等片刻,让我向里通报一声。”陶文灿一听,大吃一惊:听说来了两位女人,想必是扬州刁婵梅寻访到此,她乃是我的妻子,跟随她来的究是何人,就不得而知了。于是随即出来看望。一见呀,果然是刁氏夫人。这时,三双眼睛泪花珠抛,悲喜交加,似有很多话语要倾诉。但见蒋赛花小姐站在身后,很感尴尬。陶文灿连忙问道:“贤妻呀,但不知这位小姐是何人?”刁氏说:“官人哪,她乃是我的弟媳蒋赛花妹妹呢。”蒋赛花忙问:“嫂嫂,这就是奴的伯伯吗?愚妹幸会,失敬失敬了,望伯伯恕罪!”“贤弟媳哪里话来,为我们陶家,千里寻踪,难得难得!但此地不是讲话之处,请到里边去与姑父姑母和两位表弟、表妹相见。”于是陶文灿领着刁、蒋二人,一直走进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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