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乙酉


  ·除臺灣郡丞,客以海圖見遺,漫賦一篇寄諸同學

  中原十五州,無地託我足。銜命荷蘭國(臺灣本荷蘭地),峭帆截海腹。披茲瀛壖圖,島嶼紛可矚。回身指南斗,東西日月浴。颶風怒有聲,駭浪堆篷幅。滌汔終古心,瀇瀁萬里目。毫釐晰舟輿,稊米辨岩谷。道奔裸體人,市莽連雲竹。覽者睫生芒,聞之肌起粟。寄語平生親,將毋盡一哭!

  漁洋先生評:跌宕英奇,造物將以湘南此行補張融木華所不逮,非偶然也。

  ·書懷二首

  花事齊臺歇,公田陸海荒。十年良巳倦,萬里復相望(余令桓臺、牧廣漢凡十年)。彼岸浮鵬外,靈槎著日傍。梯航俱入貢,天盡豈他鄉。

  漁洋先生評:五六警策。

  未到滋遐想,胷翻大海瀾。望雲為故國,見日是長安。書卷浮生事,妻拿夙世觀。枯僧容我似,應荷主恩寬。

  ·寄耀州牧陳二濂村(有序)

  余與濂村同作吏西蜀,暇則詩酒盤桓,榮辱得失澹如也。茲予南渡海而濂村西入關,感秦、閩之間隔,不無慨焉!

  分塗恰類罷叅僧,五斗奚由覓上乘?賓僰奇懷歸祋祤,魚蠶幻夢入鯤鵬。宦情應共詩情瘦,吾道難禁吏道能。四十八言離恨切,九回為置一條冰(余南行,濂村贈別詩凡四十八言)。

  ·洛陽橋(原名萬安,有蔡忠惠公落成雙碑,紀舟楫維艱,父老募金鳩工姓名、年月、本末,文字甚古雅。後人因之,築小石城於橋畔以避倭患,俗稱洛陽,蓋襲唐宣宗「大類吾洛陽」語耳。乃輿誌亦載遺書海神故事,大為可哂;而碑版不及,豈忠惠反諱之耶?)

  四十七門分雪浪,三千餘尺駕虹梁。壘淵不道蒙神力,觀海何曾似洛陽!魚鳥逍遙倭鬼遁,輪蹄安穩孽龍僵。迎潮磊磊支危石,尚與漁家養蠣房。

  漁洋先生評:純以大氣舉之。

  ·渡浯通支海

  不毛絕塞幾經年,又到文身海國邊。帆挂逆風舟宛轉,浪翻危嶼岸流連。坐傾北苑先春露,臥展南菙第一篇。我與輕鷗同泛泛,未知何處是桑田。

  ·望洋

  望望殘春生事微,金門、廈門多夕暉。亂山斷處天應盡,一髮窮時鳥不飛。潮汐東西遊子路,嶕沙開闔水軍威。奚囊萬里復何有,未典年來兩賜衣。

  漁洋先生評:徐文長奇絕處。

  ·守風廈門排悶

  島嶼浮空天地青,舟人束手坐郵亭。風威豫識逡巡月,潮信真隨長短星。

  天留我作中原客,方便毋勞乞孟婆。不道鄉關無覓處,望雲何地著旁羅(時慈大人自西川買舟東下)!

  心解天韜巨浪邊,蘇蘭樵桂對茶煙。會尋魚鳥逍遙理,先探陰晴捭闔篇。

  茁地殘山根榦黑,黏天遠海色光肥。長風十日無休息,不遣鶢鶋自在飛。

  漁洋先生評:筆墨奇恣。

  ·登舟

  波水涔雲片席張,情懷氣味孰相當?美人一去投龍塞,猛士相將赴敵場。

  ·乙酉三月十七夜渡海遇颶,天曉覓彭湖不得,回西北帆,屢瀕於危,作歌以紀其事

  羲和鞭日日已西,金門理檝烏鵲栖。滿張雲帆夜濟海,天吳鎮靜無纖翳。東方蟾蜍照顏色,高低萬頃黃琉璃。飛廉倏來海若怒,穨飆鼓銳喧鯨鯢。南箕簸揚北斗亂,馬銜罔象隨蛟犀。暴駭鏗訇兩耳裂,金甲格闘交鼓鼙。倒懸不解雲動席,宛有異物來訶詆。伏艎僮僕嘔欲死,膽汁瀝盡孿腰臍。長夜漫漫半人鬼,舵樓一唱疑天雞。阿班眩睫痿筋力,出海環珓頻難稽(海舶內稱望遠者為阿班、舟師為出海)。不見彭湖見飛鳥,鳥飛已沒山轉迷。旁羅子午晷度錯,陷身異域同酸嘶。況聞北嶕沙似鐵,誤爾觸之為粉齏(彭湖山南有北嶕,下為鐵板沙,濟海之舟不見彭湖,則不敢南渡)!回帆北向豈得已,失所猶作中原泥。浪鋒舂漢鷁首立,下漩渦臼高桅低。怒濤洶濺頂踵濕,悔不脫殼為鳧,鷖!此事但蒙神鬼力,窅然大地真浮稊。翠華南幸公卿集,從臣舊識鹹金閨。桂冠神武蹤巳邁,願乞骸骨還山谿。讀書有兒織有妻,春■〈深,六代木〉煙雨把鋤犁。

  漁洋先生評:洞心駴目,字字挾海外風濤之氣;恨坡公不及見之!

  ·危舟得泊,晚飯書懷

  大海狂瀾驚轉舵,金山到似解重圍。此生不道有來日,欲徃何如成獨歸!麤糲儒餐初定痛,蕭疏旅鬢忽知非。百年好是雙行腳,夢繞湖山舊翠微。

  漁洋先生評:皆從杜出。

  ·海波夜動,焰如流火,天黑彌爛,亦奇觀也

  亂若春燈遠度螢,坐看光怪滿滄溟。天風吹卻半邊月,波水杳然無數星。是色是空迷住著,非仙非鬼照青熒(坡詩:湖光非鬼亦非仙)。夜珠十斛誰拋得,欲掬微聞龍氣腥。

  ·寫懷

  捧檄三時經萬里,隨身一劍與孤琴。滄溟筆墨魚龍氣,汗漫行藏鴻鵠心。日沒雲流天地斷,山窮水弱歲時深。自今老去應無恨,閱盡他鄉耐苦吟。

  ·即事

  片石山人身似萍,遠隨鷗鳥聚沙汀。海邦耳目多新獲,島市談言各不聆。暮雨過時叢嶼黑,春潮到處曉天青。一從止酒添霜鬢,枉向人間論醉醒。

  漁洋先生評:第六句亦不減右丞。

  ·黑水溝(有序)

  大海洪波,實分順逆;凡適他國,悉循勢以行。惟臺與廈藏岸七百里,號曰橫洋;中有黑水溝,色如墨,曰黑洋,廣百餘里,驚濤鼎沸,勢若連山,險冠諸海。或言順流而東,則為弱水;雖無可考證,然自來浮去之舟,無一還者,蓋亦有足信焉。

  氣勢不容陳茂罵,犇騰難著謝安吟。十洲遍曆橫洋險,百谷同歸弱水沈。黔浪隱檣天在臼,神光湧櫂日當心。方知渾沌無終極,不省人間變古今。

  漁洋先生評:險絕,又妙於典。

  ·舟人言泛海不見飛鳥則漸至大洋,蓋水禽陸棲也

  天無鴻雁水無鷗,煙雨茫茫我即浮。已識功名如嚼蠟,逍遙偶逐大鵬遊。

  漁洋先生評:曠甚。

  ·抵彭湖澳

  孤島如稊一葦航,情懷跋扈興相羊。身隨雲鳥投清墈(洋少淺曰清水墈),夜鼓天風過黑徉(黑水溝稱黑祥)。翠蠏、胎魚堪入饌(海蠏翠色,沙魚胎生),竹灣、花嶼(俱彭湖山名)有飛觴。此間未是埋憂地,貫月浮查正渺茫。

  ·抵臺灣

  八幅征帆落遠空,蒼龍銜燭晚波紅。洲前竹樹疑歸後,天外雲山似夢中。鹿耳蕩纓分左路(鹿耳門港路紆■〈糸回〉,以英縛竹竿別深淺,名曰蕩纓),鯤身沙線利南風(七嶼相連名七鯤身,其尾有沙線,南風可泊)。書名紙尾知無補,著得詩筒與釣筒。

  浪言矢志在澄清,博得天涯汗漫行。山勢北盤烏鬼渡,潮聲南吼赤嵌城。眼明象外三千界,腸轉人間十二更(渡海以更紀程,自廈至臺計十二更)。我與蘇髯同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蘇句)。

  漁洋先生評:興會筆墨都不減坡,欲不為海外之遊,胡可得也。

  ·到官

  室自掃除心便足,官閒隱窟竟何如!清嚴几硯浮生理,蕭瑟房寮靜者居。差待經營惟種竹,不煩籌度是澆書。天涯韻事應無缺,為避陽鱎嬾釣魚。

  ·余自廈澳渡海,以藏書五簏寄榕城海舶中,抵臺而書先至矣,檢點無恙,率賦一詩

  龍畫螺書永不磨,滄溟其奈腐儒何!年來況味齏鹽共,天外沈吟歲月多。螢火自今添熠燿,蠹魚先我曆風波。古人未死真堪友,痛哭相逢又嘯歌!

  漁洋先生評:即事便成佳話,千秋而下,想見胸次。

  ·曉起漫成

  百甕餘齏祿料貧,閒階散步不沾塵。如哀如訴車音遠,相喚相呼角語頻(車輪脆薄,其音甚楚,市賣吹角,若相和然)。無影日翻沙燕乳,細香風嫋樹蘭春。年來絕塞烽煙慣,博得滄洲耳目新。

  ·晚眺

  他鄉莫望遠,獨立況黃昏。落日鎔天海,歸舟刺島亹。鷾鴯無緩翦,魚虎不空翻。此際忘機者,心情孰與論!

  漁洋先生評:「落日鎔天海」,百鍊之句,正以偶然得之。

  ·家人至,讀安其大兄去秋自秦關病中所寄手書

  中原遙隔水盈盈,一鴈南飛萬里程。伏枕青門思白海,開緘秋信入春情。支離字遣龍蛇瘦,衰颯吟成風雨聲。君自悔遊余悔宦,總無長策不歸耕。

  ·答篠岫弟到榕城見寄

  鶺鴒飛不到蠻天,萬里艱難夢宛然(昨適夢見)。蘇子真成遙海望,惠連果枉濟江篇。喜歡道上催春鳥(憶去春蜀道同行),黯澹灘頭下水船。留柳識韓俱浪語,浮名拋卻是歸年。

  漁洋先生評:祇覺其筆酣墨飽之樂,不似柳子厚群峰劍鋩但畏其苦也。

  ·喜荔枝船到

  落帆打鼓夕陽天,朱實離離載滿船。不遣十年留白守,儘將三百買坡仙(用香山「十年結子」、東坡「日食三百」語)。

  ·海南入夏困於炎蒸,陰晴不定,次園、任畦占驗持勝,因次其語作歌調之

  火山赤坂窯為烘,跕跕鳶烏墮水中。曰暘曰雨萬夫命,兩美握管窺蒼穹。占晴用陽陽用九,雌霓氣化招雄虹。丹蛇百尺吐光曜,十日並出扶桑紅。請雨者卜戊申旦,引領屏翳鞭群童。臛蠵臑鱉酬海若,烝鳧炙鴰天吳宮。依據周鞞騁雄辯,鐫劖造物談言工。勾芒司天搴赤羽,玄武奔屬馳青驄。晞朝重輪暮重珥,星畢好雨箕好風。盲飈癘物肆憍蹇,黑氣覆船沈闇瞢。膚寸祁祁不待族,九芒杲杲生於東。密雲不雨理可測,陽爻化坎佔惟通。流金爍石天所毒,倒井翻盆驚夏涷。兩臂一腳齊鳥舞,袒身短鬼何頑凶。汗濡柱石蛟唇涇,燄赫焦煙鼉鼓■〈音共〉。萍葉始生魚呴呴,蒺藜既菀蟲薨薨。陣旋庭戶奔馬蟻,翅撲窗寮喧蠛蠓。老鸛鳴垤窺窟宅,拙鳩喚婦歸房櫳。魯陽戈揮返三舍,誇父棄杖行當窮。欒巴噀酒火為滅,巫尫焚卻終疲癃。輕身作犧兆桑禱,執法幽能誰汨鴻。我姑妄言君且聽,儒術自守昭昭忠。羿彃解羽黷威武,媧鍊上補貪天功。大光長世樂無極,三十六度休徵蒙。大荒之外國窮髮,瀛壖以南人洞胸。坐見雕題黑齒裔,肉人醢骨危其躬。農夫狼顧憂旱澇,爾獨胡狃愚頑衷。吳牛喘月逴龍喜,物性詭譎良難同。為召黔雷解其說,答之天道猶張弓。

  漁洋先生評:從天問出,故極奧衍。

  ·詠荔枝二首

  頗怪繁星謫軟塵,筠籠將出故鮮新。味含鮮意空南國,姿近天然是美人。舟罽潛胎珠玓瓅,脂膚滿綻玉精神。一時喚起狂奴興,萬事灰心渡海身。

  不受鹽欺與蜜侵,騷人新摘自沈吟。輕紅照肉白凝齒,芳氣襲魂寒沁心。笑後左車生小慍(山谷題楊妃病齒圖,多食側生,損其左車),望中飛騎更相尋。南楊麤醜北盧拙,回避頳珠出寶林。

  ·芭蕉一絕

  績絲成葛薄如雲,裁作鸞箋學右軍。若使卷心無逸翠,不教脩竹有彈文。

  ·累日望荔枝船不到

  一年笑口幾時開,一日登臺望幾回。作底使風舟截海,峭帆誰更裹頭來(海船欲疾,則加布帆於檣上,謂之裹頭巾)。

  ·最後買得荔枝,友人言味少遜,率成一絕

  澹紅衫子白羅裳,還是佳人倒暈妝。天與色香南渡海,醉中風味不尋常(土人謂味減曰醉)。

  ·暑中書所歷

  羈愁島嶼倍關山,浮世何由駐好顏?日月總如行水上,晦明不似在人間。地能簸蕩、沙能沸(歲屢地震),風最顛狂、雨最慳。填委簿書當溽暑,投荒偏未許投閒!

  ·庭前樹蘭二株入夏兩度盛開

  清芬殊絕世,不與眾芳同。香溢珠蘭畹,黃先月桂叢。交枝深照席,一夏兩溫風。天意持相贈,憐余大海東。

  ·詠三友花(土人稱蕃茉莉,又稱蕃梔子,或稱葉上花)

  爭迎春色耐秋寒,開向人間歲月寬。嫩蕊澹煙籠木筆(蕊似木筆而小),細香清露滴銀盤。繡成翠葉為紋巧(葉有文如繡),蒂並叢花當友看(一枝必三、四朵,若相友云)。日日呼童階下掃,濃陰恰覆曲欄干。

  ·野望

  曉起望墟落,他鄉幻轉妍。露濃疑宿雨,沙暖出疏煙。蠻嶂光侵海,驟潮聲在天。田田甘蔗綠,葉葉刺桐燃。分廨圍叢竹,安禪就谷泉。徘徊問心跡,身世總蕭然!

  ·詠佛桑花(亦名扶桑)

  燒空處處佛桑燃,寒暖花魂總放顛(四時常開)。大海東頭當曉日,丹山腳下對晴煙。眼明五月朱榴火,淚濺一春紅杜鵑。粉白嫩黃相映發,遙情將向洛陽天。

  漁洋先生評:余使東粵欲作佛桑詩而未果,祇得二句云:「懷人二月小寒食,照眼一枝紅佛桑」。見湘南詩,令我爽然自失!

  ·夏旱

  維南新闢地,驚鳥乍安枝。四面環窮海,千山踞島夷。宦情聊復爾,天意竟何知!豈為憂寒餓,含情告雨師。

  ·病後書懷寄篠岫

  病余秋氣總陰森,一卷莊騷苦竹杯。海日斜時潮水闊,山風起處瘴雲深。偶從甘蔗逢佳境,忽見芭蕉賦卷心。消受短檠人靜後,守宮軋軋草蟲吟(蜥蜴能鳴,聲大如雀)。

  ·余性本澹泊,因喜茹齋,季弟篠岫以書來問:「不齋之日,亦復醉如泥否」?援筆答之

  拓宇開疆著醉鄉,心田種子未全荒。太常輸我孤身好,泥飲清齋總不妨。

  ·中秋夜對月

  海闊偏宜月,天南不覺秋。自憐家尚在,甘與夢同遊。香瘴潛浮桂(桂樹滿山,人觸香則病,亦瘴也),狂潮欲上樓。一杯鄉國酒(沽酒不可飲,海船多載惠泉),休為看花留。

  ·送抑隅還西泠

  黑白層洋兩岸秋,天吳好為護歸舟。心隨一片南荒月,送到相思嶺盡頭。

  西子湖邊有舊居,黃逢橘柚白鱸魚。吳山若見寒潮滿,當是天南萬里書。

  ·禱雨篇

  靈海濩渃天為關,回互中原乖百蠻。灶鼉窟外裸人國,當今神武威愚頑。命官分職列星宿,鐵騎戈船肅偵堠。雕題大耳文蛇衣,更不肉人工戰闘。魚鹽可賈沙可耕,蔗田千灶煎為餳。九軌車音雜哀角,市廛不減無諸城。旻天陽道黃塵起,時見旱龍升海底。天倉嘒嘒天稷暗,太微木入河無豕。摐金伐鼓聲動山,嗟我臥病床帷間。官僚塵土事趨走,耆舊老瘦爭追攀。狂夫大言滿人口,劍逼豐隆雷在手。建壇十丈赤嵌邊,維南有箕北有斗。蹶張武人生怒嗔,鞭撻頭陀咒鬼神。焚巫暴尫古所戒,此豈有力回天津!扶杖強起對遼廓,池荷枯死芙蓉落。南方火雲燒太清,片月懸弓氣蒸灼。斯牲靡愛薦惟馨,圭璧既卒神莫聽。祀山斬木誣百靈,及時省過戶且扃。殮胔收骨平厥刑,怨懟驕蹇兩不形。肥遺自死人自寧,周官荒政還當銘。

  漁洋先生評:昌黎、玉川之間。

  ·苦熱行

  丹蛇折鱗龍解角,扶桑曦馭騰東井。頭痛山南天毒西,片月當中墮焦影。牽牛脫軛河漢枯,織女停梭空引頸。大鵬戢翼大鯤潛,洪從祖公醉不醒。欲乞玄霜飛雪丹,滌滌山川心冋冋。

  ·食檳榔有感

  竹節椶根自一叢,連林椰子判雌雄(檳榔不與椰樹間栽,則花而不實)。醉醒饑飽渾無賴,未必於人有四功。

  扶留藤脆香能久,古賁灰勻色更嬌。人到稱翁休更食,衰顏無處著紅潮。

  ·題昌谷詩集

  金鳥側腦玉蟾愁,九州如夢花含羞。鳳鳥不鳴河圖隱,隴西狂客多誅求。海獄清音在何許?皇娥淚滴瀟湘渚!七字騷人萬古魂,青天惆悵不能語。千年桃去王母嗟,龍醒守珠鯨護牙,毋乃乘雲奏清角,蒼梧崩剨如奔沙。手版霹靂字奇偉,白玉樓成上箕尾。天上高文不可見,須信頑山是書鬼。

  ·視事三林出門輒雨

  路拂平沙黃霧息,池生新水碧痕灣。天教不負飄零眼,洗出瀛南萬點山。

  漁洋先生評:好。

  ·茄留社

  自有蠻兒能漢語,誰言冠冕不相宜?叱牛帶雨晚來急,解得沙田種芋時。

  ·宿茅港

  初行牛力短(僕從乘黃犢),野宿就煙蘿。港水西流急,山雲北向多。暮潮來艇子,深樹出蠻歌。攜得清風至,毋勞夜枕戈。

  ·諸羅縣即事

  龜佛山前八掌(溪名)舒,雕題絕國展皇輿。木城新建煩酋長,官廨粗營似客居。北向彝巢環瘴海,西偏估舶就牛車。嗟余慣睹殊方俗,鉛槧隨身可自如。

  ·山行書所見有感

  白海照層峰,舒光二千里;蜃氣化秋雲,青霄澹如綺。道逢裸體人,惟識窮桑氏;穴山安爾宮,弋肉哺其子。聖人竄南鄉,代有章句士。巨壑族龜龍,崇岡壽桐梓。均之造物心,詎曰難為理。

  ·過他里霧

  翠竹陰陰散犬羊,蠻兒結屋小如箱。年來不用愁兵馬,海外青山盡大唐(番人稱內地為唐)。

  舊有唐人三兩家,家家竹徑自回斜,小堂蓋瓦窗明紙,門外檳榔新作花。

  漁洋先生評:二首竹枝風味,必傳之作。

  ·尾溪(水似無定河)

  雕陰山下綏州道,擂紫騮衝無定河。水回沙走不敢立,停留頃刻身蹉跎。行到天南渡吼尾,涾■〈氵陁〉不啻重經過。自斗六門繞柴社,派分貫串東西螺。是時秋旱井泉涸,蕩潏盤■〈污上皿下〉旋為渦。方春一雨黿鼉舞,縱有班匠無輕艖。當年上馬身手捷,銀鞍不動根連柯;今乘筍輿仗人力,諸蕃火伴來奔波。蚪螭罔象競擎捧,爬沙百腳工騰那。昔不動顏今股慄,織愁編臆紛乾梭。平生作事耿奇氣,履險弗懼心靡他。毋乃勇怯隨年改,念此迸淚雙滂陀!

  漁洋先生評:得韓之氣。

  ·西螺北行

  秋陰近午喜妍和,綠野空明霽色多。雲蓋山低應到海,沙奔水亂各成河。蠻陬蠢蠢妻和子,舌語醒醒歗且歌。未解卜居何地好,略關形勝有干戈。

  ·宿二林

  雨歇天逾闇,風悲海欲來。荒塗欹獨枕,殘夜對空杯。庭燎栖雞怪,場萁倦馬哀。壯心無一寸,那更不成灰!

  ·三林海上即事

  天外何爭半日停,暫將蜑室作郵亭。霧沈秋嶂曉風毒,雨過海灘雲氣鯹。萬里浪邊來視事,一條沙外去揚舲(此地鐵沙一線,舟觸之立敗)。重陽節近休回首,那得登臺醉不醒!

  ·野宿馬芝麟社,見新月有感

  竹屋似禽籠,仰見初生魄。苦被天風吹,斜舒慘澹白。可惜好清光,天涯照孤客。誰將玉作鉤,使我歸無策。俄焉化明鏡,依然大海隔。西墮東復升,不見身生翮。蟾蜍本無家,遂覺天路窄。怨懟我心訛,含情同脈脈!

  ·過漪塢

  嘉木十餘里,陰森接蔚藍。人稀多遠趣,坐久有深耽。竹隱歸雲岫,花圍定水潭。誰能為小簇,便面到江南。

  ·大武郡登高

  過海重行五百里,到山更上一層臺。地留歸路還非客,秋在中原不用哀。霜葉似花何處有,瘴雲潑墨幾時開?固應未落詩人手,判卻鴻荒待後來。

  漁洋先生評:豪放恰是海外文字。

  ·大武觀落日

  落日海西界,一輪當我門。安知大武郡,見此好黃昏!

  人定夢初覺,猶餘一線紅;不諳海上事,誤道是天東。

  ·山家

  離海免聞潮簸蕩,近山卻避勢巉巖。甘蕉運帚成羊角,露草如蔥有鹿銜。農叱輕車虛兩服,婦障大笠荷長鑱。惟嫌竹筍無佳味,千畝胸中不解饞。

  ·還過他里霧

  林黑澗逾響,天青山更高。諸蕃能跽拜,前隊肅弓刀。臥簟惟功狗(蕃人最珍猛犬),喧枝盡伯勞(林無他鳥,惟伯勞爭擊)。不因程計日,待獵看風毛。

  ·題諸羅縣館室

  醉上籃輿醒著鞭,似因行路謝塵緣。秋心遠水清於夢,野興孤雲澹欲仙。客裡逢迎隨耳目,城中氣味異山川。解龜應有為農日,願受無人處一廛。

  ·重陽日小憩茄冬社

  竹翠山光撲面來,欲酬佳節在深杯。白衣那遣文身著,黃菊毋勞絕域開。已慣風多頻落帽,不因鄉遠罷登臺。漫言此地無鴻鴈,省卻遼天一段哀。

  ·鐵線橋村市

  聚落魚鹽市,通衢負販居。潮頭低窄港,橋背受輕車。伐蔗飯牛足,誅茅捾煆蠣餘。青橙與霜橘,治苦代新蔬。

  ·返署

  十日山中詠採薇,萬山回首尚依稀。滿城鳥語秋多暖,小院蘭香人獨歸。生硬吏胥鋪印席,疏慵僮僕啟書帷。開樽不道登臨事,唱出新詩興欲飛。

  ·戲成示客

  瀛南曾見幾浮槎,望古多才似尚誇。文祭鱷魚悲瘴嶺,賦成鵬鳥哭長沙。一身絕國真逢鬼,萬里滄溟浪憶家。最笑青衫白司馬,九江便道是天涯。

  ·篠岫飲所寄紅毛酒盡,復以詩來索,答之

  世上酒龍君獨步,白波翻盡卷紅瀾。醉鄉田地須多少,不愛中原想荷蘭(即紅彝國名)。

  漁洋先生評:趣。

  ·齋日書意

  飛潛物性有升沈,鄉入無何歲月深。起視秋雲歸視鏡,晝觀潮水夜觀心。言敦宿好惟開卷,願息塵機偶對琴。萬事等閒成一笑,消磨不盡是哀吟。

  ·望遠

  秋旻肅以默,片雲何孤清。下證滄洲趣,萬有歸空明。南鄉為北望,遠視無近迎。坐我混茫間,疑合復疑傾。問心夫何如,欲狀難為名。悔此一樽酒,臨風登古城。

  漁洋先評生:是唐人選詩,風格高妙。

  ·感物候

  客久澹無欲,無鵲非所望。斷我近音信,無鴈成兩傷。燕驕不肯蟄,仲冬來草堂。菊以玉為蕊,榴如琴有房。傍帷鳴蝘蜓,依戶守蛈蟷。宵湥一葉墮,十月天微涼。寄言閨中子,毋念我衣裳。

  ·颶風歌

  九瀛怪事生微茫,瘴母含胎颶母長。虹篷出水勢傾墮(斷虹飲水,稱為破篷,主風),雲車翼日爭回翔(雲如車輪,主風)。須彌山下風輪張,獰悍熛怒天為盲。塕然於扶桑之木末,吞吐夫天池之巨洋。訇哮簸蕩鼓神力,不崇朝而周回於裸人之絕國、黑齒之窮鄉。■〈風劦〉■〈風孛〉颫■〈風夬〉無不有,一一堁堀塵飛揚。突如神兵交萬馬,崩若秦家天地瓦。■〈旋,風代方〉飍起中央,沙礫盡飄灑。鰲身贔屭拄坤軸,羲轂軒軒欲回輠。怒鯨張齒鵬奮飛,涸鱗陸死鹽田肥。嗟哉!元龜入殼避武威,伏蟲盡蹂蹸,植物將誰依,東門大鳥何時歸!我聞山頭磐石墜海水,夔鼓轟騰五百里。戰舸連檣吹上山,乖龍罔象迫遷徙,萬人牽之返於沚。嗚乎海田幻化良如此!

  又有麒麟之颶火為妖,■〈風屯〉■〈風屯〉惀惀如焚燒。黃髮遺民一再見,闔門堅壁逃蒸熇。青青者黃、黃者黑,死海破塊山枯焦。飛廉狂癡肆其虐,祝融表裡夫誰要。帝天不下聽,仰首空雲霄;舉筆用紀其事為長謠。

  昨者估客歸,為言落漈事(入溜為落漈)。遭此四面風,淜滂無由避。連山波合遠埋空,湧嶂劃開驚裂地。木龍冥鬱叫幽泉(海船下用直木稱為木龍,神實棲之,忽有異聲,則云木龍叫,主凶),桅不勝帆柁出位。閃閃異物來告凶,鬼蝶千群下窺伺。赤蛇逆浪掉兩頭,白鳥掠人鼓雙翅。天妃神杖椎老蛟,攘臂登檣叱魔祟(名馬祖棍,可驅水怪)。事急矣、划水求仙,披髮執箸虗搖船(法曰划水仙,頗驗)。牛馬其身蹄其手,口銜珠勒加鞍韉。雷霆一震黃麻宣(颶聞雷則止),金雞放赦天所憐。

  扶欹盡仗六丁力,中原一髮投蒼煙。芒刺在背鉗在口,自量歸渡霜盈顛。為舉一杯酹南斗,胡為乎職司喉舌而箕張其口?聖人御極不鳴條,噫此厲氣焉能久!雄兮■〈此鳥〉兮理則均,強為區別楚人狃。花信何妨廿有四,扶搖不礙萬盈九。動物神功齊雨暘,南風熏兮慍何有?願箕察所好,剛柔用其中,戢威自艾安爾宮,三年不波,萬國來同;吾將查乘貫月,曆四荒八極、徜徉而東。

  漁洋先生評:極天地之怪奇,陸渾山火之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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